小侍婢靠在书桌旁替陆凝磨墨，这一抄便从未时抄到了戌时，从雪起抄到了雪停，小侍婢取了灯烛来点上，陪着陆凝继续抄经，只见他那雪白的指节被冻得微红，却仍不肯停笔，足见他心境之乱，竟是久久不能平复。小侍婢原是不识字的，如今见得多了，已然能念几句经文来。

夜色一点一点渐渐深了，小侍婢剪了烛花，又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最后只能靠在桌腿旁儿打了个盹，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听得窗外响起了一阵微弱的梆子声，共响了五下，陆凝方停了笔，才发觉眼下已是五更天。

小侍婢靠在桌角睡得正沉，不曾发觉陆凝已换上了斗篷，只身离开了无量庄。东海有诸多小海岛，海水就算到了冬天也不会结冰，因而到了雪天也仍能看见渔船往来，陆凝来到一处山崖观潮，此时海面上的白雾才刚消散，海风冰冷刺骨，山崖下就是海岸，岸边的避风港停靠着一只乌蓬小船。

船下一个青年汉子正修补船底，修了不多会儿，便又有一个渔家女提着竹篮过来送饭，做的是一碟青虾，两只海蟹，还有一壶烫好的黄酒，男的见了姑娘便傻笑，姑娘见了青年却红了脸，陆凝站在山崖上忘记了观潮，倒是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了目光。

姑娘道，阿哥你慢些吃，修好了船修不好老天，海上刮风又下雪，不知你何时回来报平安，青年回道，妹妹是菩萨的相貌菩萨的心肠，只恨你不是真菩萨，可渡佑我乘风破浪。

姑娘听后突然恼了，又哭又骂，急得那汉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逗笑了陆凝，世间人都看得出这姑娘的一片痴心，缘何说不出口，空误了年华。

“公子！你怎么来这里了，可叫奴婢好找！”远处传来小侍婢的呼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不过一会儿就到了身后，“好在老爷不在庄里，否则公子不见了，奴婢上哪儿给老爷现变一个出来？”

小侍婢见陆凝看什么东西看得出了神，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山崖下有一只乌蓬小船，船旁是一对男女在纠缠。

“公子，不过是两个渔户，这有什么可看的？”

“冯庄主几时回来？”

“再过两日就回来了，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陆凝不做言而无信之人，他既圆我心愿，我也应当如他所愿。”陆凝转身踏上回庄的路，一面走一面道，“那件婚服我会在他回来之后穿上，此后余生，世上再没有陆凝此人。”

两日之后，冯天霜回到无量庄，小侍婢将此事告予他，冯天霜喜不自禁，立即着人准备婚事，东海的第一大庄要办喜事，却不见庄主宴请宾客，原来是陆凝早有吩咐，不想见一切外人。

陆凝深居简出整整半年，这还是头一次与冯天霜同桌用膳，厨房按冯天霜的吩咐做了一席好菜，有鸡有鱼，还有时令的海鲜，然而嚼在嘴里却是另一样滋味，原来这一桌竟全都是素斋，只是做得与荤肉有七八分相似。能够与陆凝面对面坐着用膳，这让冯天霜心情大好，他那张总是阴沉的脸也露出一丝微笑，只见他把两手上戴着的黑色手套摘下，手套下是十根修长苍白的手指，那手套原也不是俗物，乃是当年冯天霜还在做盟主时，一个修道高人相赠的碧蚕玄丝手套，火烧不坏，水泡不烂，也是一件稀世难得的珍宝。

“燕燕，无量庄有戒荤腥的规矩，所以这些都是素菜，这阵子先委屈你，等我从江南请到了好厨子，就带他来东海，专门为你做菜。”

“不必了，我长年茹素，如今也不习惯碰荤腥了。”

“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无量庄会有这样的规矩么？”

冯天霜本是无心一问，没想到却将陆凝问住了，他抬头看向冯天霜，脑袋里却仍是一片空白，与其说不好奇，倒不如说他根本不在意，无论是在东海，还是在南海，于他而言没有分别。

“你是我的妻子，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绝不隐瞒。”冯天霜浅浅一笑，又道，“我练的这套掌法叫无化掌，当年我只练到两层就做上了盟主，如今天下间只有苦慧禅师和天机子李淳风的武功在我之上。当然，这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再练二十年，他们迟早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无化神功虽然威力无穷，但它却有一个弱点。创下这门武功的人是一位天竺僧人，所以练无化功的人必须守佛门六戒。”

“......半年前，你就是用无化掌打的楚大......楚红玉么？”

“是，我的确用了无化掌，李淳风果然是名师出高徒，那个小子能接我两掌而不死，天下少有，他要不是楚红玉，我还真想和他交个朋友。”

陆凝突然蹙了蹙眉尖，楚红玉救过他的命，他此刻应该恨透了冯天霜才对，然而陆凝眼前却浮现起两天前在山崖上看到的画面，那位姑娘始终不能令心上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好比他在此地枉费心神，却不知楚红玉可曾有过半点领会。罢了，陆凝将心事轻轻放下，他要放过自己，也要放过楚红玉，那日离别时便已经说好了的。

冯天霜择在三日后与陆凝完婚，无量庄对外提起庄主夫人，只说是一位江南女子，冯天霜半年前为陆凝准备的婚服也是女子的衣裙，他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十八年，如今杜燕燕虽已杳无音讯，但能每日见到陆凝，便如同见到了杜燕燕，总让冯天霜感觉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江水渡头，见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姑娘。

这一日，婢女为陆凝细细梳妆打扮，这一幕似曾相识，三年前在幽冥山庄，红蝶夫人曾用南疆的偶人之术控制他的一举一动，他也曾被当做闺阁女子豢养。

接着披上凤冠霞帔，由婢女搀到堂前，冯天霜握起他的双手，陆凝虽然接受，但不免还是吃了一惊，微微退缩了一下，也许是察觉到了陆凝的颤抖，冯天霜又握紧了几分，这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今日过后，世上再也不会有陆凝这个人，他应更名叫杜燕燕，成为冯天霜想要得到的那个替身。

“老爷，门外有一人求见，说来给老爷道喜。”一个庄丁忽然跨进门来传话。冯天霜面露不悦，神色一变。

“什么人求见，本庄主没有邀请宾客，请他回去吧。”

“那人说，他知道老爷一定不肯见他，所以特地让小的来把贺礼送上。”

庄丁说着就把来人的贺礼呈上，陆凝也掀开盖头看了过去，只见那红木的盘子上托着一件大红色的婚服，只是袍子的样式分明是件男装，若说是送给冯天霜的，那也未免太小了些，比在陆凝身上却是正合身。

陆凝乍见那婚服，不由得瞪圆了双眼，神情先是惊讶，后转为哀伤，他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情在此时又卷起了惊涛骇浪，陆凝心口猛地一疼，剧痛令他顿失血色，喉头一阵腥味涌起，竟呕了血。

“燕燕！你怎么了！”

“......我不见他。”陆凝摇了摇头，眼泪早已不知何时断了珠线，他脸上又惊又怕又恨，只是怨恨道，“我不见！”

“你凭什么不见我？”一道声音从正门外传来，只见来人步步逼近，出入这无量山庄竟如入无人之境，不是楚红玉又是谁？

陆凝与楚红玉四目相撞，却又极快地躲开，泪水已模糊了他脸上精致的妆容，楚红玉一见陆凝，满腹的心酸便翻涌起来，半年前他不辞而别，如今再见，竟然已经瘦了这么多，样貌也憔悴了不少，他疼爱还来不及的人儿，如今怎么就快离了皮，脱了骨。

“阿凝，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你为什么就是这么傻，你以为你走了，就什么事都清楚干净了么？”

“我与你早就互不拖欠，你还找我干什么......”

“我当然要找你，因为我要告诉你，我心里已经有了你，你要再想从这儿走出去，可就难了。”楚红玉从腰间解下一只白丝花袋，正是半年前陆凝所用的那只，“以前楚大哥想尽了办法要你做一回自己，不要再为了陆家，为了别人而活，然而我现在才明白，你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是陆凝，你才是你自己。”

“我不用你可怜，也不用你来替我选择，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无量山庄，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离开了这里还可以去哪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冯庄主的确没有逼迫我，跟他走是我心甘情愿，穿上婚服也是我心甘情愿。”

“那就休怪我强抢了。”楚红玉再看向冯天霜，问道，“冯庄主，楚红玉不请自来，先给你赔礼道歉了。我想问你，当日我们的赌约是否还有效。”

“我冯天霜金口玉言，只要你接得住我三掌，我自然让你带走陆凝。”

“好，那现在还有最后一掌，我也遵守诺言，不动不移接你第三掌，要是我没有死，你就要放手。”楚红玉说完，又朝陆凝抛去一个无辜可怜的眼神，“阿凝，你真是好狠的心肠，我敢说就算你真的跟我走了他也绝对舍不得打伤你，这样好了，你千万答应我，要是我接不住冯庄主的第三掌，不小心死了，你可一定不能为我殉情。”

陆凝心弦一跳，怨恨随之消退了些，他的心思不知怎么被楚红玉看穿了，他适才的确动了念头，要是楚红玉死了，他也必定自刎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