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袖醒来之后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里整整三日，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突然发疯的易青臣吓坏了，但几日之后，李素袖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活泼，看见小师妹没事，楚红玉才彻底放下了心。

易青臣被赶出玉泉谷，岛上总算风平浪静了一阵，楚红玉终于又可以潜心练功，一个月后，老谷主又为陆凝接了第二次脉，疗养半月之后，陆凝不但可以独自走动，而且已经能够重新用剑。

要不是亲眼所见，楚红玉简直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他师公这般精湛的医术，阿丹娜曾断言陆凝必死无疑，料她也绝想不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李老谷主能够起死回骸，让陆凝毫发不伤。

自从陆凝能够用剑之后，楚红玉每日清晨不再是一个人练剑，从此桃花林里又多了一个藕色的身影。

“阿凝，老这么练剑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比试一场，你若输了，我要你教我弹凤求凰。”

“要是你输了呢？”

“要是我输了，做牛做马任你摆布。”

“好，一言为定。”

话音才落，长剑出鞘，陆凝不愧是当年江南一带的风云人物，即便缠绵病榻两年，他的乘风剑依旧剑风凌厉，据说他当年拜师学剑的时候，是六兄妹里最勤奋的一个，就连晚上睡觉也要搂着自己的剑。

原先被外人称为陆家一门六杰的六个兄妹，最后只剩下陆凝一枝独秀，不久之后，陆凝便成了江湖上无人不知的少年俊杰，后来还多了一个名号，叫西府剑仙。

楚红玉自从大败易青臣之后，老谷主越来越欣赏这个颇有些小聪明小计谋且资质非凡的徒孙，先前老谷主破例收楚红玉为入室弟子，不过是念在其徒楚平南的份上，如今却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楚红玉，等楚红玉学完了玉泉岛的武功，老谷主便打算将生平所学全部传授给楚红玉。

楚红玉与陆凝百招之内不分胜负，他知道陆凝生性争强好胜，便不肯使出全力，唯恐损伤陆凝才刚好一些的身体，但陆凝又怎么会看不穿楚红玉对他留了手？其实之前楚红玉每一次练功，陆凝都有留心观剑，在身体还不允许使剑的时候，他便苦心钻研攻破玉泉谷武功的剑招，现在他和楚红玉过手，名为比试，实为对拆招式。

比试还没有结束，楚红玉看到陆凝额头上已泌出了点点汗珠，于是他故意松懈，让陆凝得了机会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笑道。

“好剑！想不到我才刚刚学完的剑法，阿凝你已经想出破解之招了，西府剑仙，当之无愧。”

“你初学玉泉剑法，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自然会被我轻松攻破，若是换了李老谷主，以他那么深厚的内力和武功，就算我看出他剑招里的破绽，也绝无可能战胜他。”陆凝收起长剑，回以一笑，“你还是赶紧想想，是做牛还是做马吧。”

“愿赌服输，阿凝不管说什么，楚大哥都会照做的。”

“那好，我想让楚大哥陪我去一个地方。”

还以为陆凝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原来是要楚红玉陪他去海湖泛舟，两人相约来到海湖边，各自将两把铁剑并排竖插在岸边，不时有浪花卷来，拂过剑身，又急急退去。

楚红玉花了一个时辰做了一只简单的木筏，小木筏仅能容下两人，好在今日天清气朗，海湖平静无风，很适合游湖赏景。陆凝抱着双腿坐在木筏一头，楚红玉则挨过去和陆凝背靠背地坐着，忽然一阵酒香飘来，陆凝扭头一看，原来是楚红玉从老谷主的酒窖里偷了两坛美酒出来。

“好久没这么畅快地喝酒了，真是痛快！”楚红玉见了酒比见了美人还高兴，立马就把封泥拍碎，一口气饮了半坛子的酒，“可惜阿凝你还不能喝酒，否则我一定要你尝尝师公的这坛凉浆甘露，我以为只有我的紫翎山庄才有这么香的酒，没想到师公比我更懂美酒。”

“楚大哥，你还记不记得这片海湖？”陆凝望着远处隐在白雾中的青山，阵阵清风拂面，令人愉悦极了。

“当然记得，你楚大哥差点死在水底下。”

楚红玉这么一说，陆凝便想起他在岸边闭气学潜水的笨拙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色，或者说......从前的我根本不认为这些山和水值得我陆凝去留心铭记，这两年里我被迫弃剑，连想站起来走走都很难，可是我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身边的人和物。我发觉每一样事物原来都很有意思，原来以前我每一天都过得好辛苦。”

“你能明白就最好了，”楚红玉扭头问道，“阿凝，我看师公再为你接一次脉，最多再过三个月，你就能恢复得以前一样。养好伤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楚红玉这一问，便把陆凝问住了，他想了一会儿，最终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总之......我以后不会再回陆家。”

“那不如跟我一起去关外生活，我带你回紫翎山庄，如何？”

“跟你回紫翎山庄？”陆凝很是诧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楚红玉，毕竟他从未想过日后会和楚红玉一起生活。

“有何不可？反正你也不想回陆家，一来，出了关，在别人的地界上，陆家鞭长莫及，绝不会贸然上门找你。二来，我与你也好有个照应。”

楚红玉见陆凝迟迟没有回答，一时等得焦急，便扳过他的肩膀，诚恳道：“阿凝，老实说，自从听师公弹过九歌之后，我发觉自己真的很喜欢音律。你到了紫翎山庄之后，可以每天教我弹琴吹箫，有酒有琴的生活，就算给我十座金山我都不换！如何，你答不答应？”

“我不高兴现在回答你啊！”陆凝故意推开楚红玉，背过身道，“你想知道我肯不肯答应，好啊，等明天咯？”

陆凝话虽这么说，但楚红玉听出他尾音上扬，即便有心要隐藏，也始终藏不住话里的欣喜之意，楚红玉知道，陆凝一定会随自己去关外。

他翻身躺在木筏上，双手枕在颈下，看碧空如洗，云彩飘过之后，天上格外空阔，也令楚红玉做了一个好梦。

另一头，楚红玉赢了比试，小师妹也婚期将近，老谷主有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许配给楚红玉，这两个孩子的父亲生前是同门师兄弟，如此便能亲上加亲。

李素袖自然清楚爷爷的心意，可惜爷爷还不知道她师哥早已成亲，但依照爷爷的脾气，若是爷爷知道楚红玉有了妻子还要和易青臣比试，一定会大发雷霆，李素袖实在不想看到这一天到来，于是在众人为她备好嫁衣和嫁妆时，她偏偏为自己做了一身孝服。

李素袖穿上孝服，壮着胆子去求爷爷暂缓她和楚红玉的婚事，结果自然不出她所料，老谷主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准她去爹娘坟前守墓。

“胡闹！我李淳风亲口许下的诺言，如何能不兑现？你叫爷爷失信于天下人，将来爷爷在江湖上立足？！”

“爷爷，秀秀并不是要你取消婚事，是秀秀自作主张想为爹娘守孝三年，秀秀一出生就没有了爹娘，身为人女，却没有尽过一天孝道，您让秀秀如何能安心？”

“你要尽孝道，这也不难，你和玉儿成婚之后，让他在岛上陪你一起守孝，你爹娘也是他的师叔，他孝顺自己的师叔也是应该的。”

“爷爷，只要您肯答应秀秀的请求，秀秀答应你，以后会一直听爷爷的话，再也不发小姐脾气，再也不胡闹。”

“......秀秀，你老实告诉爷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秀秀当日求师哥和易青臣比武，是因为秀秀根本不喜欢易青臣，要我嫁给他，我宁可死。但是我也同样没有想过要嫁给师哥，他们两个，我一个都不喜欢。”

“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爷爷么？”老谷主皱眉道，“你每天都缠着你师哥，跟前跟后，还常常做东西给他吃，你是玉泉谷的大小姐，一直都是骄纵刁蛮目中无人的，爷爷从没见你对别的男人这么好。”

“爷爷，秀秀心意已决，我说什么都不会嫁给师哥！”

“爷爷也心意已决，你和玉儿是天作之合，不管你怪爷爷也好，恨爷爷也罢，爷爷绝不会改变主意。”

“好，其实秀秀也早就料到爷爷不会同意我的请求，既然我一辈子都不能为自己做主，那我唯有再投胎一次，重新做人，来世做孤儿也好，做乞丐也好，总之我再也不想被当做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

“秀秀......”老谷主嗅出一丝异样，他回身一看，跪在他身后的小孙女突然口吐黑血，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迹象，他大惊失色，立马将小孙女扶住，懊恼道，“你这是何苦！爷爷替你解毒......”

“秀秀......秀秀是爷爷的孙女，爷爷是在世华佗，能解万毒，难道秀秀就不能找一样爷爷解不开的毒吗？爷爷，这种毒根本没有解药，一旦服下，终身受害。但只要......只要秀秀不思凡情，就能不药而愈。”李素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口中的黑血也越呕越多，老谷主虽然平日里总是严词厉色，但他最疼爱的始终是这个小孙女，又怎么忍心看着她受苦？无奈之下唯有答应了小孙女的请求，准她穿着孝服去为爹娘守墓三年。

李素袖得偿心愿，终于露出慰藉的微笑。

翌日清晨，陆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心告诉楚红玉，他答应去关外生活，从此不理中原武林之事，安心在紫翎山庄以琴剑为伴。

他来到楚红玉常去练剑的桃花林，却无意间看到桃花林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白衣白裙，扎一对俏丽可爱的马尾双辫，原来是小师妹李素袖。

一刻之后，李素袖才终于等来了楚红玉，陆凝侧身躲在假山后，不想自己打扰他们师兄妹说话，然而清晨的桃花林空旷无人，两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

“师哥，明天我就要离开玉泉岛去看我爹娘了，我今天来，是专程向你辞行。”

“怎么好好的，突然说走就走？”

“哎，你真笨！要是我不拿这个借口去求爷爷，他一定会逼你娶我的！”李素袖脸上微微一红，似乎不甘心自己像是没人要的，便又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就非你不可，本姑娘是玉泉谷主的孙女，只要我肯点头，天下间的男人还不是任由我挑？只不过，我才不会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

“是，是我楚红玉没有福气，不能娶到一位像我师妹这样既漂亮又心肠好的妻子。”楚红玉笑罢，又皱眉轻叹，“师妹，你为我做的一切，楚红玉没齿难忘。”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你问吧。”

“......我知道师哥你是性情中人，你根本不介意世俗人的眼光，所以我想问你......”李素袖抬起头看着楚红玉，鼓足勇气问道，“师哥对陆公子......是否心存爱慕？”

这两个人道别归道别，为何突然扯上自己？陆凝虽不喜欢被人拿来谈论，但不得不说，李素袖的这个问题，也是一直以来他想问楚红玉，却也始终开不了口的问题。

楚红玉当即慌慌张张，老脸一红，两只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哪知道小师妹眼明心亮，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问题。

“师妹，你别开玩笑了！我和阿凝从小就认识，我怎么会......我一直把他当弟弟！”

弟弟？陆凝听到真相，顿时两眼圆睁，神情竟有些许狰狞，仿佛有一把刀直插心口，令他心如刀绞，他眼里明明有无数的疑问，但此刻他的喉咙里却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脸上剩下的只有呆滞和无奈。

陆凝的心口越来越痛，痛到他面无血色，浑身发抖，他不得不离开桃花林，回房休息。然而还没走到房门前，陆凝便觉得有一阵腥腥的东西涌上喉头，他皱眉呕吐出来，竟然是一滩鲜红的血。

一阵怪风忽然扑面刮来，陆凝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白衣的陌生男子，这男子断了一只手臂，身上的白衣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发髻乱糟糟的垂在脑后，脸上的胡茬已经很久没有打理，只能依稀辨出一个轮廓，他就是一个月前被老谷主赶出玉泉谷的易青臣。

没想到易青臣还没有离开玉泉谷，反而一直潜伏在谷内，寻机会报仇。当日陆凝以玉簪买画，害得易青臣失了先机，原本必赢的第一局竟然和楚红玉打了平手，这都是拜陆凝所赐。

陆凝想要拔剑，可手按在剑柄上，却使不出一点力气，他的心越来越疼，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暗，很快便痛昏过去。

“你还狡辩！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喜欢陆公子了，要是你心里真的没鬼，又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我！......”

“你不用再掩饰了，要是我猜错了，我甘愿把眼珠子挖出来！你呀，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你妻子解释吧，师哥，秀秀问完了，我想我也该走了，你保重。”

“师妹！”楚红玉追了两步，最后一个人坐在桃花林里，看着花飞花落，他思绪万千。其实秀秀说得没错，他根本没有把陆凝当弟弟，他为陆凝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手足之情，甚至在背他来太行山的路上，楚红玉也有过私心，否则那天他又怎么会冲动之下杀了百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