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帘外的婢女靠着柱子小憩，脑袋一点，顿然清醒过来。抬眼，却见有个人一动不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朦胧的晨雾。

“少主一夜不曾合眼？”

婢女不知阿骨究竟在窗前站了多久，只觉这几日里他的喜怒无常令人愈发难以捉摸，阿骨伸手拂散雾气，才没有叫人以为他化成了一块石头。阿骨转过身来，面上少有血色，他一声不吭地跨出门外，虽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服侍阿骨的婢女却瞧得出来，阿骨此刻不像

是要兴风作浪。

他不过是这内城之中的一滴露水，仗着有乌蒙怜惜才得以存活，不至干涸，否则阿骨又能作什么大风大浪出来呢？

婢女忙追到阿骨身后，陪着他走在曲折的水榭回廊之中，如是跟了一段路，才发觉阿骨只不过是想出来散散心。阿骨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昨夜凋谢的朱槿染红了河池，像凝了一丈胭脂。

水榭花园中少了些虫鸣鸟叫，寂静得有些异常，阿骨骤然停下脚步，环视了一圈没有庄丁把守的花园。

“今日这花园，似乎比从前冷清了不少。”

“少主有所不知，不少庄丁都被传唤去了城外护送楚大侠。”

“哼，他楚红玉既不是皇亲国戚，又不是什么人人称颂的大英雄，真难得乌蒙竟如此礼待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什么时候成了这般交情？”

“或许是城主与楚大侠格外投契也未可知。”

“投契？”阿骨笑了笑，又道，“首领尚在城中，若他当真将楚红玉视为知己好友，难道不该留他多住几日，为他引见古桓首领？”

“少主，老首领今日已经离开内城了，来日方长，总有再见面之时。”

阿骨闻言吃了一惊，老首领何时出的城？为何内城之中人人闭口不谈，还是想要掩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少主？！你要去何处？”

“让开！”阿骨拂开阻拦他的婢女，急匆匆跑出了花园，他从不将乌蒙放在眼中，自然要做什么事也无须过问他的意思。乌蒙手下的婢女与庄丁，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这个坏脾气的小妾，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牵走厩中的马驹，飞一般地驰骋出内城。

阿骨纵马市集，一路飞奔之下，吓坏了不少城内百姓，可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有神通之术，可让他立马赶到楚红玉身边。

谁料这路上荆棘塞途，才出了城门不久，还没有走完半条路阿骨就被硬生生拦截下来，而那阻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乌蒙最敬重的父亲。

“好个嚣张跋扈的小子，竟敢在城内肆意纵马。”老首领骑在马上，眯着双眼上下打量阿骨，眼神尽是嫌恶。阿骨冷冷一笑，收住缰绳。

“在街市纵马固然是我之罪，你要问责，我亦无话可说。但我却学不来某些自诩光明磊落，最后又在他人身边安插眼线之人，老首领......”阿骨顿了顿，弯起嘴角道，“如此辛苦提防，何苦？您倒不如一刀杀了我，永绝后患。”

“好一张利嘴，恐怕世上再无人辩得过你，你以为我不想杀你？若非我儿痴迷于你，呵，你早就该下去与你阿姐作伴了！”

阿骨脸色一变，双眼瞪得浑圆，握着缰绳的手关节处隐隐发白。他的阿姐如何惨死，一切都仿佛停留在昨日。

“你现在乖乖回内城，我尚能饶你一命，否则不论乌蒙如何求情，老夫一样取你项上人头！”

“老首领不会以为，阿骨千辛万苦走到这里，真的会受你的威吓，就这么回去吧？”

老首领叹了口气，他望着阿骨的双眼之中，忽然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与你阿姐，水与火似的，完全是两个样子。”话毕，老首领一声令下，身后的精兵便冲了上去，将阿骨层层包围，“拿下！”

“你早就知道乌蒙要杀楚红玉？！”阿骨在这危急时刻想的，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楚红玉。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好，要想我不再过问，除非你现在就把我变成一具尸体。尸体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这样一个浑身带刺的少年，似乎除了脖子上顶着的那张漂亮脸蛋之外，便再没有一处讨人喜欢的地方，可老首领不明白，乌蒙究竟钟爱他哪一点？此人若是再留下去，日后恐怕为成为乌蒙的软肋，甚至会坏了他的大业。

“我儿，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只有为父一人......”老首领慢慢伸手摸到腰间，一点一点抽出锋利的腰刀，他盯着阿骨，对着拂面的春风又叹了一声，“你切莫怪罪......”

阿骨见那利刃自老首领手中慢慢亮相，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绝不能.......绝不能就这样死在城外。

一条幽幽小道，仿佛永无尽头，楚红玉今日离城，那乌蒙不惧清晨寒风刺骨，亲自护送他出城，可谓尽足了地主之谊，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城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送楚某到这里，也是时候道别了。”

“若有机会，在下也很想去到楚大侠的家乡去领略一番关外风情，不知何年他月才能实现。”乌蒙打开一坛美酒递到楚红玉面前，那酒很香，还未尝便知是坛陈年好酒，“楚大侠，在下最后再敬你一杯。你我萍水相逢，一切都是缘分使然，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有

这样的缘分。”

楚红玉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坛，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他似乎听出了乌蒙话中的遗憾。

“城主为何这样说？一年，两年，哪怕三五十年，人总是会再见的。”

“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吧。”乌蒙笑了笑，请楚红玉喝了最后一坛酒，两人于此就算是分别了。乌蒙也算是个情真意切之人，楚红玉心中最后一丝忧虑也随着那入口的美酒而消散了，阿骨跟着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吃亏的。

想到这里，楚红玉又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怎么到了分别之时，他仍在惦记那臭小子？楚红玉摇了摇头，伸手摸了一把袖口，可袖中却空荡荡的，似乎少了些什么。

楚红玉顿时清醒了些，忙又将手伸入另一只袖子，可惜依旧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楚大侠是否丢了什么东西？”乌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楚红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乌蒙的手中捏着一管残破竹箭，竹箭上的花纹是一则特殊的图腾。

“原来在城主手上。”楚红玉松了口气，那竹箭上的花纹是独属于凤渊的图腾，楚红玉一直将竹箭带在身边，早已成了习惯。

“自从当日在官道上遇见楚大侠，在下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个普通人。”乌蒙扬起一个别有意味的笑，楚红玉亦嗅出几分异常，果不其然，就在乌蒙收起竹箭之后，方才一路护送他至此的庄丁便改换了阵型，反将他包围。

楚红玉哭笑不得，他只晓得这位乌蒙城主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却不知他与京中人士，还颇有些瓜葛。

“城主这是什么意思？楚某可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楚大侠，乌蒙刚才说过，这恐怕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

“原来如此......”楚红玉想了想，道，“可你以为，就凭这些虾兵蟹将，能动我半分么？”

“当然不能，”乌蒙回答得利落，楚红玉暗惊，这可是有备而来的，“楚大侠的盖世武功，我小小的古桓，绝不可能找出一个能与楚大侠匹敌的勇士来。”

“城主呐，你这是夸我，还是故意挖苦我？”想也知道乌蒙不会贸然抓人，楚红玉看了眼被丢弃在地上的酒坛，心道，那酒里定是掺了什么别的东西，“你是康王的人？”

“无可奉告。”

“我以为凭这几日的相谈甚欢，城主好歹会让楚某死得明明白白。”

“如果可以，我宁愿这竹箭从未出现，又或者，你不是楚红玉。”

楚红玉从未觉得自己命好，直到属下急匆匆赶到乌蒙身边，将不久前发生在内城的事一一禀报，乌蒙顿时一怔，狠狠皱起了眉。

“你是说，我爹他！”

“老首领突然折回内城，不想正碰上了阿骨少主。”

乌蒙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看向楚红玉，他似乎不明白阿骨为何会有此举动，若是为了楚红玉，可他们根本不相识，阿骨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甘愿犯险，往他父亲的刀口上撞？

乌蒙牵起缰绳想要立马赶回去，可楚红玉还留在此地，此刻药性还未发作，一旦楚红玉逃脱，可就再也捉不住他了。

“城主，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绝不会动阿骨的。”

“城主，老首领对阿骨少主有多嫌恶，您是看在眼中的，况且您不在内城，没有人可以再保得住阿骨少主了。”

“父亲与我有约在先，我相信他不会食言。”乌蒙说得坚定，然而属下还想再说什么时，他却拔出了备在马鞍下的匕首，接着伸出左手，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便砍了下去。

莫说是站在身边的属下，就连楚红玉见了，也不由得心一惊，刹那间鲜血迸溅起来，染红了他的袖口，乌蒙苍白着脸将自己的断指送到属下手上。

“你把这断指带回去，父亲见了它，就不会再动阿骨了......”

“你果真爱阿骨......？”

面对着楚红玉的将信将疑，乌蒙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不屑回答。

“我的身心早就已经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