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错了，阿衢再也不会不乖了，您回来啊，爸爸~妈妈说，阿衢是凶手，妈妈他不要阿衢了，爸爸，你快回来，阿衢很害怕。爸爸~爸爸……”一闭眼，宁衢就被拖进一个惨兮兮的怪梦里，他知道他在做梦，可是他却无法让自己醒来。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被母亲关进灵堂里的宁衢，那里空荡荡地，放着一个黑漆漆的大盒子，盒子的上方是父亲的照片。四岁时的宁衢见过父亲的很多照片，无论是家庭聚会很家常的照片，还是公司开会时很正式的照片，他的父亲无一都不是挂着各种各样笑容，那些笑容亲切而又真实，给人以莫大的安全感。

可是盒子上的那一张，却严森森的，让他不自觉害怕。记忆中的父亲宁源是最宠他的，他会让他骑着自己的脖子满大街的乱转，他会无条件相信不论他犯什么错，那一定有合理的理由，他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帮他抄母亲给他布下的惩罚……

四岁之前的宁衢，性子和骨子里一样蛮横霸道，同时他也真实，带着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与活泼，他是宁家有名的小霸王，仗着自己长的讨人喜欢，在家里“胡作非为”，因为被爱着，所以肆无忌惮。

那时候的宁衢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讨人欢心，做什么都由着性子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果与代价，直到那场海难。

四岁的宁衢对父亲开的一个玩笑，为了能够让宁源早点回来，赶上他的生日，他在电话里请求自己的父亲迅速回家，结果宁源在返回的途中遇上了日本的海啸，不幸遇难。

宁衢到现在还记得沐青趴在地上对着一张黑白照片哭天抢地的表情，沐青按着他的头让他向自己的父亲赎罪，骂他是个凶手，连着几个晚上把躲在床底下的他拖出来，锁在灵堂里……

没有人再宠他为他的胡闹买单，他终于知道了后果和代价的力量，知道了即便是母亲，在受到莫大的伤痛之后，也会随时停止爱他，知道了一个人对自己失望、怨恨的痛苦，也知道如果说一个人死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

哪怕你还能清晰的回忆起这个人的音容，记得这个人在你身边时所有的细节，所有的事宛若昨天刚发生一样，但是不论你怎么认错，怎么哭闹，怎么想念……他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他存在过的印记一点一点的被时间所剥夺，仍凭你哭天抢地，它就像一株已经被挖掉根的幼苗，失去了所有生长的可能……

痛苦和欢愉比较起来，似乎在人的大脑里有着更长久的生命力，宁衢每每想起与父亲相关的回忆时，这些痛苦的画面总能抢先一步占据他的大脑。一个人被自己犯下的错误反噬就如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宁衢想他大概在四岁那年就被自己所犯下的错吓破了胆，以至于从那以后，不管沐青用十倍的爱再去爱他的时候，他都没能敢逾越雷池半步，竭尽所能地做她的乖儿子……

“宁~生，宁先生，”宁衢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从声音喊的频率和语速，能够读出声音主人的焦急。他当然知道喊他的人是谁，可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对“宁先生”这三个字感到恼火。他明明是要喊自己的名字的，却在半路硬生生地憋出宁先生这三个字。真是一点原则都没有，既然喊了，就应该坚持下去。

宁衢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来，待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满面泪痕的时候，才觉得窘迫和难堪，头别扭地转向一边，将脸埋在枕头里，正要发火的时候，背上却多了一只手，很温暖的一只手，用适宜的力道，在他背上来回轻抚，“没事了，没事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躁动的情绪突然在那一瞬间安静下来，这感觉就像喧闹的城市红酒绿之中，有一个人拨动这个城市浮躁的开关，刹那间夜幕降临，心恍恍地归为宁静。

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遥远，很多年前他曾频繁地有过……

“宁哥哥，你别怕，羊羊会保护你的。”八岁的乐羊对九岁的宁衢说。说话的男孩脸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是刚哭过不久的，可是他还是扬着脸，一脸我很勇敢的样子，安慰着另一个情绪有些低落的大男孩。

“聒噪！”大男孩不耐烦地吼了一句，骂骂咧咧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粗鲁地在男孩脸上乱抹一通，“本来就长得丑兮兮的，哭起来就更丑了，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哭！”

男孩闻此一笑，本来就不怎么讲究的五官，顿时挤在那张印度飞饼似的大脸上，毫无美感可言，“宁哥哥，对羊羊真好！”

“也不准假笑！”真是一个傻子，明明自己都被人欺负的更惨，还有心情来安慰我！

“宁哥哥，我以后就不来找你一起回家了，他们都不喜欢我，如果看到我和宁哥哥在一起，肯定会连累宁哥哥的。我以后就偷偷地找宁哥哥玩，宁哥哥这么好看，以后一定会让他们喜欢的。”男孩天真地说着。

大男孩一怔，心里突然觉得更不痛快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再一次被母亲按住头，喊他是凶手……

成年人总以为孩子的世界简单纯粹，但是实际上他们只是遗忘了一部分成长的记忆，又或者是好运气的天生就能极易地融入一个群体。孩子的世界从来都不简单，宁衢无法解释那个年级段的孩子为什么会对融入一个群体那样渴望，哪怕是要隐藏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哪怕有时候不得不强颜欢笑，哪怕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出于对于被群体抛弃的恐惧，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撒谎、表演甚至是伤害。

宁衢害怕犯错，那个年纪的他已经被父亲的突然离世和学校的冷暴力逼疯了，他把用来讨好自己母亲的架势，用在了每一个人身上，削尖了头地想要融入一个群体，想要得到认可，想从那轻飘飘的朋友二字中获取微妙的安全感。

他的眼睛和心都被一股莫大的恐慌和恐惧所包围，他看不到乐羊对他信任和依赖的重要性，他也看不到乐羊在用怎样的真心在关心他的一切。他的眼里只有乐羊进入了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对他呵护备至，他的眼里只有他的丑陋，他是他挤进一个群体的阻力。

所以在他和乐羊一起被所有人排挤，和乐羊一个人被所有人排挤的可能性中，他选择加入排挤别人的战队。他原本以为他的选择绝对明智和聪明，可是当乐羊很轻松地让他做那样的选择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卑劣不堪……他假装友好乐羊交往，却有背地里同他人一起嘲笑着乐羊的老土与寒酸，以此来标榜自己属于一个群体，一切做的顺理成章，在宁衢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再次醒来时，背上的温暖已经不在了，宁衢突然一阵怅然。曾经轻而易举能够得到的东西，现在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