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筠当谢枝蔚是默许了，遂请艄公移船傍岸，让那人上了船。

此人三十余年纪，身癯脸长，蓄八字胡，自称罗广文，为山货商人，身上扛了个沉甸甸的包袱。他正赶路至下一个县，边走边寻车船，不期中道遇雨，狼狈不堪。

罗广文深深作揖谢道:"幸得列位恩人相救，便如再生父母，无以为报。"此人精明，看出谢筠虽然只是一个小小书童，可是他一力搭救自家上船，更将甘言美语去谢他。

谢筠从未得到过人这般谢语，受宠若惊，不敢接受。

谢枝蔚在一旁嗤笑了一声，罗广文分明听见了，面不改色，当作没听见。

谢筠红了脸，心里又羞又恼。他甚么意思?本就是他冷漠在先，目下摆出这副讥讽模样，真当他是个卑贱无脸的下人?当日还不是他谢枝蔚诱哄逼迫他签字画押，这才做了他书童的?做就做了罢，还常常口无好言，拿他作乐。如此行事，算甚么读书人?无赖子，薄情囚，冷血贼!

好了，这一下子，旧账新篇全翻出来了，平日谢枝蔚一厘一毫的坏处都清清楚楚列在目前，哪里还记得他半点好来?堵得谢筠心里头难受，强颜欢笑也难。

偏偏那个祸首还不知半点错，歪着凭几喝茶，看也不看他一眼，满脸"本少爷天下第一有理你个书童还不快快给我跪下赔罪"的神色，真个气死人--妖!

谢筠终究是个妖，曾经无拘无束，虽做了些日子的书童，还未丢了旧日心性，小脾气上来，也不愿搭理谢枝蔚。分明他有错，凭甚么是他低声下气?管他甚么高低贵贱，甚么人情世故!不通不通，一派胡言!

船上气氛微妙，阮琛罕有地不出言揶揄，也不做和事佬，只笑吟吟作壁上观。夏云菘一向不多管闲事，满眼只有自家少爷。

罗广文见谢筠貌美，不像寻常书童，况且他胆敢对主子无礼，或许是谢枝蔚宠嬖的娈童，使性子呢。他将此看在眼里，装在肚里，亦是不言不语。

当晚，谢筠睡到最外侧，并不像前些日投宿时变回竹夹膝与谢枝蔚搂着睡。两人一夜无话，天亮了也似陌生人，不曾交会过一个眼神。谢筠不服侍谢枝蔚，谢枝蔚也不理不睬，照旧吃饭喝茶看书。

好嘛，明明无需书童也是过得下去的呀，当初又何必强他?

谢筠心里更难受了，说不上来是委屈是气愤?与此同时，也有些儿不安，他怎么会这样?

傍晚，船来到一处渡口，是个小县，正是罗广文所说的目的地。

谢筠因为和谢枝蔚怄气，这一夜一日也顾不上罗广文，临道别才勉强挤出个笑脸儿。罗广文送了他一个摩睺罗，千恩万谢下了船，道是日后有缘再相见。

谢枝蔚在船舱内撩起帘子看了看，似笑非笑。阮琛走过来，面上带笑，意味不明。

谢枝蔚道：“阮兄，我们可仰仗你了。”

阮琛道：“这么放心？不哄哄令正么？”

谢枝蔚没跳脚，语气淡然：“你几时方能像个人？”

阮琛仍是笑。

那边谢筠送走罗广文，要进船内，不得不和他二人碰面。

“阮少爷。”

低头垂眼只喊了一声。

谢枝蔚淡淡扫他一眼，由他进去了。

谢筠心里早打起了鼓，预备好对骂一场了，可谢枝蔚没开口也没动手。鼓声悄，士气衰。赢者？输家？难分晓。

谢枝蔚也进去了，夏云菘走出来，站在阮琛肩下，阮琛立在船头，面对一江碧琉璃，愉快地叹息一声。

“云菘，你说赤绳牵就一对儿有情人，可否终成眷属？”

玄衣少年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阮琛的尾指，面无表情道：“少爷，日头毒辣，进去罢。”

“云菘你啊，有时未免过于周到。”阮琛摇摇头，迈开步子。

少年跟在他身后，微微一蹙眉。

船继续逆流而上，谢枝蔚和谢筠仍旧不搭理彼此。

过了半日，船到了下一个渡口。褐衣人，扛包袱，招呼搭船。

谢筠打眼一看，赫然是罗广文。

那人也是大惊失色，他明明往下游走，怎么又遇到了？不管谢筠呼唤，他掉头就走。

走走走，几里路了，甩掉了吧？回头一看，船又在岸边，阮琛立在船头微笑摇扇。

有怪!罗广文掉身又往上游跑，恨爷娘不多生两只脚。眼角瞟得见船只也跟着跑。好，往山里去!跑，跑，跑，一扭头，怎还是在岸边，还是那艘船，还是那个人？!

跑——两足不动，长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