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妖回房，床上的人蜷着身子，半张脸浴在月光里。

他轻手轻脚爬上床，坐在一角，对着谢枝蔚的脸端详了半晌。唉，长得恁好看的人怎地睡觉就不好好睡呢？非得抱个竹夹膝。

思及此，小竹妖红了脸，不想变回去，就这样蹲坐着，看银光浮动于谢枝蔚的面庞。看着看着，不觉有些痴了，仿佛哪里也曾这般样见过眼前的人，却分明是新相识。

旦日，间壁菜园里的司晨鸡报过晓，周婆来叫醒谢枝蔚，搬进装了汤的铜盆让他洗脸，就去厨房端早饭。

谢枝蔚坐起来，抱着“竹郎”先谢一声才下床去。

谢枝蔚束好发，穿上衣，难得有一日起得早，从从容容吃顿早饭。

吃罢出门去县衙，街上听见不少人闲磕牙，说是三更天里打更的张老汉撞着鬼了，昏迷了半宿，清晓醒来却在自家床上躺着了！有人驳斥道:“胡说八道!四更天时我起来，还听见外头打梆子呢，不是他张老汉还能是谁？”

或是更夫睡糊涂了，或是他编些话来哗众取宠。假使世上真有些怪力乱神之事，到他遇上了再说罢。谢枝蔚摇摇头，脚下不停，走过去了。

点卯画酉看看一天又过了。

谢枝蔚已和县老爷提了因乡试在即，要辞掉师爷一职，已经替老爷找了个人选，同样是个写作俱佳的秀才。县老爷岂有不答应之理？

辞了事，从今往后不消强挣扎着点卯，落得自在。谢枝蔚心下畅乐，放了衙后就想找阮琛吃酒去。他先到阮家布行，阮琛果真在此。阮老爷和店里姓孙的掌柜正在商量往苏杭买丝绸等相关事宜。

阮琛向来是不管家中生意事的，只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况他家中有钱有田，端的是个富贵闲人。

说来也奇，阮家搬来青竹县不过三年余，当初阮琛父亲阮湖开了家布行，转眼间越做越大，挣下老大家私，也是县中数一数二的富人，别人见了阮湖都叫他一声阮员外或是阮老爷，不知多少人巴结，连阮琛阮公子周围巴上恁多人家子弟。他一概不冷不热，也说得，也笑得，然而细说下来其实都不亲。只有个谢枝蔚，他阮公子是三天两头亲自找上门去，亲热得不得了。

谢枝蔚穷则穷，和阮琛来往不卑不亢，不为攀荣趋势，为的是两人志趣相投，相当合得来。

听说吃酒，阮琛提出去新开张的望潮楼。两人便别过阮父和孙掌柜，径自往街上行。

那望潮楼临湖而建，三层高，好阔气。门首两个紫衣人站着，招呼过往行人上楼吃酒，见他们二位风姿不似寻常人，忙不迭请上楼去，在东阁坐定了。

店小二等候点菜。早另有酒保先将新酿梨花春摆上来，阮琛知谢枝蔚脾性，吩咐小二不用热酒，凉凉地吃几杯，正祛热。两人持水玉蕉叶杯，细细地对酌，一面说些闲话，一面张望窗外湖光山色。

菜品陆续上了桌，水陆俱备，皆是当时令的菜蔬，朝早新捞的湖鲜。吃到一半，有自称吴人的卖唱父女上楼来，阮琛一向心善，又喜听歌曲，便留下他们，叫唱几支时新的民歌。

那女孩儿坐定，开嗓婉转唱道是:“竹夫人原系从良妇。骨格清，玲珑巧，我是有节湘奴。幸终宵搂抱着同眠同卧。只为西风生嫉妒，因此冷落把奴疏。别恋了心热的汤婆也，教我尘埋受半载的苦。”

才听了先头几句，阮琛望着谢枝蔚止不住地笑:“谢官人，过了三伏天可千万别狠心抛闪了‘同眠同卧’的佳人，叫你家竹夫人幽怨喝醋。”

谢枝蔚夹了一筷子阮琛厌吃的鱼肉扔到他碗里:“吃你的罢，阮大公子!”

阮琛笑个不停，等那女孩儿唱完了，叫她还唱一支来，于是又唱了一篇单道汤婆子的，同样不过是汤婆子醋竹夫人。

谢枝蔚道:“热时节亲竹夫人，冷时节伴汤婆子，图个冬暖夏凉乃人之常情，有何可醋？”

阮琛失笑:“你莫装疯卖傻，就不去秦楼楚馆，也不能不明白这借物代言罢？谢弟恁地不解风情，尊夫人可就凄凉了。”

谢枝蔚睨他一眼:“阮琛你今日才是失心疯了。”

阮琛哈哈大笑，险些跌落了酒杯。

“既然一家不容二醋，小弟有了竹夫人，汤婆子就让与贤兄，如何？”谢枝蔚本想扳回一着，不想阮琛满口应承:“好好好，在此先谢过贤弟了。”

“……”谢枝蔚哑口无言，唯有举杯满饮。

阮琛笑吟吟，从钱袋子里掏出五两银子赏了父女俩，他二人千恩万谢地下楼去了。一旁店小二觑着，忙叫人拿来些稀奇果子，甜话儿哄阮琛，心内暗喜，好阔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