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吉新近在本家庄园里守瓜田，就睡在田边草屋里，吃喝等一应用度全仰仗谢老爷吩咐别的庄客送来。起初庄客念他是谢老爷本家，待他还尊敬，过了几日识破他是个无赖子弟，书没念几册，力气也不大，文不文武不武，认定谢长吉前途渺茫，也就懒待他了。谢老爷住城里，半月一月方来庄上看一遭，也顾不上谢长吉这么个偏远的本家子弟，给他一口吃食就是积德了。

谢长吉也不在意，没人来搅扰落得个清净。偏偏走了一堆男子汉，又来了些女孩儿，装着路过频频向他送眉流眼，扔手帕掷荷包，送菜拎酒塞点心。谢长吉和什么过不去，也不能和吃食过不去，笑吟吟道一声“小娘子受累了小生多感”，便收下了。女孩儿们低下眉握着嘴一笑，匆匆忙忙就避了去。有一位是林庄客家的，人都叫她林姐儿。出手尤为阔绰，也比别个胆大些，或是借着递物件时捏一把谢长吉的手腕，或是调笑之际腰一软就要倒在他身上，谢长吉往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林姐儿便娇嗔道:“俏冤家!痴儿郎!”

谢长吉只是笑。

下回林姐儿照旧送许多吃喝的来，谢长吉也全收下。只是一样不好，因了这林家姐儿太过泼辣，别家姑娘也不敢明面上和她抢，渐渐也不大来兜揽谢长吉了。

知晓些眉目的人有羡他搭上林庄客的，有讥他不要面皮的，也有劝他莫惹事好生过日子的。谢长吉一概听着，不恼不悲。

有一日，几个农人围着他说话，谢长吉端着张俊俏笑脸，漫不经意。耳边忽地响起一声嗤笑，甚带嘲讽。谢长吉扫了眼众位哥哥，无一有异，都在讨论着秋社。

错听了罢。谢长吉举起葫芦灌完了剩下的酒，渐觉面上热烘烘的，醉意涌上头，身子也站不稳了，走几步，见墙根堆着的柴垛就靠了上去，以手支颐，暂作休息。

一个汉子赶上来:“使不得使不得!狐仙居于此中，不可冒犯。”

“若是加罪于谢弟，可就不好了。”另一个也来扯他手臂。

谢长吉挥开他的手，笑得越发浪荡:“怕他则个!长吉倒盼他来见我一见，是个甚么仙人样。”

“哎呀!这可叫什么话!”

“我偏要睡!”谢长吉醉得厉害了，一发躺倒在柴垛上头，任凭其他汉子拉扯也不动。

没奈何，见他死尸一般，众人怕冒犯仙家，也不管他了，自嗫嗫而去。

谢长吉迷糊中，又听见先前那声音，是把男声，微怒道:“你醉了，不和你计较，且家去睡。”

听着确是从柴垛里传出来的。谢长吉翻个身，面对柴垛，笑道:“莫非你就是那甚么狐仙?敢出来与长吉一见么？”

夜阑珊，星子亮，微风吹得瓜田里窸窣响。好一阵儿也没人语响。

谢长吉不住地笑，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笑些什么:“狐仙哥哥，莫不是羞见人?”

“无礼的贼!”

谢长吉吃他一句骂，反笑得更开心，口里乱叫着“哥哥”“仙君”。

那声音却没再响起来。

谢长吉在夜露中睡了一宿，鸡叫三声醒来，头疼得紧，连打几声喷嚏，左右见无人，回草屋里躺了一个时辰，才起来喝了盏浓茶，出去守瓜田。

只昨晚吃了一顿到今早，肚饥难忍，谢长吉胡乱啃了个酥饼，专望村女来送午饭。

好不容易挨到巳牌以后，林家姐儿也该来了。谢长吉坐在枣树下纳凉，手里摇着把蒲扇，冷不丁见眼前一团轻轻白烟，现出个红装的女子，巧笑倩兮，挨上他身来。

谢长吉正惊疑不定，身后一声“嗬呀!”就抢上一个人来，“哪家不要脸的小娼妇!”

红衣女子仓惶转身，逾墙而走。

谢长吉当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林姐儿双手叉腰，横眉竖眼:“好你个谢长吉!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还和别的娼妇往来!不知足的贼囚根子!”

一面骂一面就兜头迎面地来打，谢长吉不好还手，左闪右躲，口内直称“冤枉”，林姐儿气头上哪里肯听，委实赏他一顿粉拳，扔下句“从今你我拆开!”担起食盒就走了。

谢长吉眼巴巴望着那食盒，肚中一阵鸣声。他整了整头巾，扯扯单衫，摸摸颊边巴掌印，嘶地吸了口凉气，叹道:“苦也!不知是哪家女子这般戏弄于我？”

忽然，柴垛里传来几声大笑。

谢长吉愣了愣，记起昨夜醉酒后的事，说是甚么狐仙住在柴垛里不可冒犯，否则惹祸上身。

偏他不听劝，浮浪作怪，口出狂言，这不就得了个现报？

识时务者为俊杰。谢长吉忙上前，打叠起十二万分的情意，深深唱了个喏:“狐仙大人，饶恕则个!是小人错了，不该冒犯狐仙，日后再不敢了。”

柴垛里传出人语声:“哼！赔礼也没一件，说得恁好听有甚用处？”

和昨宵的声音相仿。方才却是个女子模样，这狐到底是女是男？敢不是为了戏弄他，特地幻个女子样，赶走了他的“衣食父母”。谢长吉暗暗好笑，面上不敢露出来。

他丧眉搭眼:“小人一穷二白，吃了朝顿没夜顿，午饭还叫狐仙大人给弄没了，哪里有什么赔礼？”

一团火红掠过眼前，谢长吉只觉衣襟内被摸了一遭，再看时已经是物去人空。

“这不是个值钱的么？”

却摸走了他的长命锁。

“这是小人出生时娘给我打的小物件，打小贴身戴着，贱质污浊，没得脏了大仙，还给小人罢？”谢长吉一连作了几个揖。

狐狸笑嘻嘻道:“既到了我手中焉有还你之理？念你赔礼道歉还算诚恳，还你酒食就是。”

地上忽地出现一堆酒菜，肥鸡，鲜鹅，鱼脍，米酒，还冒着热气。

谢长吉苦笑，知他的长命锁是要不回来了，摇摇头，就坐下来吃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