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四)
小说: 半人 作者:索索暮草 字数:3074 更新时间:2019-09-22 02:11:23
“别紧张,也别出声……别哭了,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出息。”
白曜焦急地安抚着男人,余光时不时在客厅里沙发上的林棽身上掠过,又看着面前觳觫的男人,心力憔悴又烦躁不安。
他循着安丞逸的指示,在Z中附近找到了一个施工地,施工地是废弃的旧居民楼,一部分已经拆了,另一部分孤零零地伫立着,像是耄耋的空巢老人,摇摇欲坠。离施工地不远有一个小集市,晚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地上残留的烂叶子能让人隐约看出它白天的热闹。
林棽躲藏的地方就在危楼里,白曜一间间找过来,没人的房子基本没有锁门,翻窗也轻而易举,只是工作量太大,累得跟哈奇士有一拼。等他找到林棽所在时,本想直接踹门而入,结果手直直地撞在了生锈的铁门上,疼得他一个哆嗦,顿时意识到这里有人,而他敲门后男人的呼救给了他一剂强心剂——没死,太好了。
而他破门而入时,林棽正半跪着从后锁住男人的脖子,匕首紧紧黏在男人的颈动脉上,已经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男人被捂住的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白曜站在门口不敢上前,生怕刺激到林棽,自己就变成凶案现场的目击证人了。
白曜:“……”结果那个可怕的猜想居然是真的啊!
他觉得那一刻的林棽似乎有些不清晰,像是走失在人群里的小孩子,茫然懵懂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是他唯一能找到家的东西,所以他死死捏着,不肯放手。
“林棽。”
白曜轻声唤他,林棽猛地一惊,几乎是蹦起来,他把双手藏在身后,本能地想要露出笑容,可是目光在男人身上瞥过,他又慌张地退开几步,似乎想要和眼前的一切保持距离,他手足无措,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甚至让他反应不出一个能用言语描述的表情。
白曜装作没看见男人的样子,他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拍了一下林棽的肩膀,调笑着说:“让我好找啊棽哥!”
林棽看着他的笑容,也缓缓笑开。
许是熟悉的白曜风格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林棽像个乖小孩一样听着白曜的话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而后白曜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男人转移到了卧室里。
他耐下性子对男人说:“我现在还不能放了你,你也别想着逃跑……”他看着男人像是香肠一样的绑姿,叹气:“好吧,这样子你也没法跑。不过你放心,你已经没事了,林棽不会伤害你,现在你一个人在这儿冷静下,睡一觉也行。”
白曜走之前不放心,又把毛巾塞进了男人嘴里,同时给了男人一个万分抱歉的眼神。
他没把卧室的门关紧,留了不大不小的间隙,让他坐在沙发上时依然能注意到男人的动作,杜绝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从卧室到客厅,三五步的距离白曜走得尤其艰难。可能是因为一直抱着最坏的打算,所以乍一眼看到林棽企图杀人的场景时他也没有太过惊讶,肾上腺素飙升都是怕林棽一时冲动,可是现在,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他站在沙发后,林棽背对着他,背脊微微佝偻,他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难道要他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说“嘿!哥们儿,杀人这种事怎么不叫上兄弟我”吗?!
白曜忽然有点佩服自己的应激能力——这种情况下还能想些乱七八糟的,只能说明他的心理素质十分强悍了。
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搭在林棽肩上,眼角却闪过了一丝冷光,白曜一惊,下意识地抓住林棽的肩膀,强硬地把他那弯曲的脊梁扳直,而后,他的目光掠过林棽瘦削的肩胛,被鲜红的颜色浸染。
“林棽!”
白曜忽然之间就怒不可遏,直接翻过沙发跳到林棽面前。
林棽右手执刀,冰冷的刀锋与雪白的肌肤亲吻,台灯幽幽地光芒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梦幻背景,玫瑰花一朵一朵渐次绽放,犹如巫女施展的魔法,散发出令人着迷的气息。
白曜第一次看到林棽自残时,震惊和害怕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只是看到流血的伤口就不知所措,满脑子都是救人的念头。而这一次——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他居然在这样可怖的幕景里,品出了一股悲伤的凄美,像是夏末骤雨后凋零的荼蘼,像是故事里令人扼腕的结局。
愤怒的话卡住了,他的喉咙干涩,想要说些什么,目光忽然凝住了。
在昏暗的灯光中,在仿佛黄泉路旁盛开的彼岸花般鲜艳的红色中,在洋溢着复杂情愫的眼眸深处,林棽的手,在抖。
幅度不大,称不上剧烈,却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颤抖着。
白曜知道人在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身体会不受控制,神经末梢会如同舞者一样跳动,可这一幕出现在林棽身上就太不和谐了。
这个人,是哪怕下一秒会死前一秒都会微笑着嘱咐后事,是哪怕感动到眼泪要喷薄而出都会急忙转身躲开,是永远把不动声色彬彬有礼的一面展露在别人眼前的林棽啊。
可是在寂静的简陋客厅里,林棽拿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刀锋贴着手臂,战战兢兢地划出扭曲的线条,打乱了溢出来的鲜血的轨迹。
而在这战栗中,白曜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像是在一场小型的地震里,奄奄一息的危楼先是掉落了斑驳的墙皮,而后底面堆砌的石砖崩溃错位,最后危楼变成了冒着尘埃的废墟。
“叮咚”一声,连尘埃都变成了贴着地面的死物。
白曜看着掉在林棽脚前的匕首,血滴答滴答溅落,他的声音依然干哑:“疼吗?”
林棽抬头,那一瞬间白曜竟然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漆黑与深红碰撞交错,像是实力相当的两军对峙,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胜负。
“不……”林棽喑哑着喃喃自语,他又垂下头去,额发遮住了他的脸,白曜只能看见他青白的嘴唇噏合,吐出杂乱无章的词语来:“不……对、抱歉……我……”
他像是一台多人控制的机器人,恶趣味的主人们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不同的指令,于是他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一会儿攻击一会儿防御,最后指令在电流里冲撞爆炸,他分辨不出来优先和次要,只能自我溃裂。
白曜蹲下来,轻轻拉住了林棽的手,手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白曜知道林棽很有分寸,只是手心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难受,他努力笑起来,努力让自己恢复成100%的白曜:
“好了林棽,都结束了,你没有错,不用向任何人道歉。”
林棽抬了抬眼睛,那双漂亮的、像是温润的玉石般的眼睛,以往他就算没有熠熠闪光,都会在平和与宁静中散发出古朴的魅力,而此刻,他是燃尽的纸屑灰尘,只有蒙蒙的白雾。
“没有错?”他轻声细语重复白曜的话。
白曜点头:“对,这都是里面那个人的错,你……你只是不该那么冲动,你可以告诉我,或者警察,会有法律制裁他,他们会为你的父母讨回公道,你不该……”他的目光落在慢慢干涸的血迹上,“你不该让自己受伤。”
林棽却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好像白曜说的话进行了十八道密码的加工,他思索了半晌都没能解读出正确的意思,于是他歪了歪头,柔软的额发扫过了他的睫毛:“你——在说什么?”
这下反而是白曜愣住了。
电光火石间他觉得自己和林棽像是不同星球的人串在了一个频道上,他用母语说了一大堆,对方却认为他在说火星语,结果还用火星语问他什么意思。
白曜还以为对方和他是同星球的人,把十八道密码换成了简而言之的白话文:“你不是来报仇的么?”
话落的刹那,两人沉默对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曜从未觉得和林棽在一起沉默着是件这么难熬的事,就像两个被家长硬拉出来相亲的年轻人,一眼看去都知道不是彼此的菜,但是还得大眼瞪小眼的熬时间。
最后是林棽先打破了静谧。
他笑了起来。
很轻的笑声,从鼻腔里发出来,像是嗤笑,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白曜还是自己,慢慢地笑声提高了分贝,变得有些癫狂和不羁。
林棽挣开白曜拉住他的手,捂住了眼睛,他兀自笑了好一会儿,仰靠在沙发上,然后他的唇角溢出一声叹息。
林棽笑看着白曜:“白曜,你真是一个——”
白曜心想你要是敢说傻X之类的词绝对打死你。
“——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
那一瞬间,白曜觉得自己好像踩空了。
等他落到地上时,恍然发现林棽才是站在悬崖峭壁上,踩着钢丝摇摇晃晃前行的人。
林棽紧盯着他,表情里透露出万分郑重,眼底却弥漫着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他说:“你错了,我不是来报仇的。”
他露出了恶魔般诱人的微笑。
“——我是来,杀人灭口的。”
「夜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