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酒吧
小说: 一杯威士忌 作者:江無巷 字数:4598 更新时间:2024-02-12 06:29:13
今天是四月一日,郉放103岁的生日。
寿宴设在湾仔的一座酒楼,热闹又隆重。他的孩子们,孙子们,还有曾孙们都来参加这顿寿宴。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
人老了,就是这样吧。孩子不在身边,只得自己买菜做菜,只身去远方旅行,用破旧的相机拍很多照片。直到后来,相机彻底的坏了,自己的双腿也彻底瘫痪了,再也没办法旅行,没办法拍照,只好跟一块烂泥似的坐在轮椅上,在家中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几个孩子和孙子都忙着工作和做生意,不能经常去看他,只好给他找了个护工帮忙打理生活。
寿宴过后,几个孩子送郉放回家,之后便匆匆告别,各自去忙活了。
深夜,熄了灯。郉放倚靠在床头,混浊的瞳孔凝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窗帘在空调的吹拂下轻轻晃动着,天花板的吊灯静静地悬着。
偶尔楼下经过几辆车,车的灯光反射到吊灯的玻璃石,发出闪闪的亮光,一瞬即过。
若干年前,在一间廉价出租屋,他也经常会跟另外一个男人,静静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房里那台破旧的空调机会发出嗡鸣,而他们会一起聊天,或者一起发呆。
而那个男人已经在他生命中消失很久很久。
郉放也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活到103岁。他经历了很多大事,许多年前的疫情,还有战争,他都侥幸存活下来。
直到现在,他见证无数人来到这个世界,又目送无数人离开这个世界,自己却成了常驻的那个。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是五月十日,初夏,一九九四年。
礼拜六那天晚上,郉放在许小安的咒骂和讽刺下,生了一肚子闷气,顺手抓起茶几上的车锁匙离了家。
在满是霓虹灯的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郉放有些迷茫地左顾右盼,寻找落脚的地方。
在一条对于香港这个地方来说再普通不过的街道上,郉放发现一家名字文艺,装修风格却很奔放的酒吧。
“初见酒吧?这名字几好,不知道酒怎么样。”郉放在酒吧门口停下,看了一眼酒吧的店名,很快便决定进去喝杯酒消消愁。
停好车,郉放推开门进了酒吧。他一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而这家酒吧刚刚好,既不大热闹,又没那么冷清。其余地方都被人坐满了,舞池也都是人,只有吧台有几个空位。
郉放在吧台最偏僻的一角坐下,看了一眼舞池。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被几个穿着各种夸张款式裙子的女人簇拥着跳舞,脸上神采奕奕。
男人感应到郉放的目光,咧嘴朝郉放挥了挥手。
“哼,醉生梦死,”郉放嗤了一声,回过头,朝调酒师喊道,“一杯威士忌,兑绿茶。”
调酒师似乎很少遇见酒兑茶的客人,挑了挑眉,“要不要试试别的?威士忌兑可乐?”
“不要,就要威士忌兑绿茶。”郉放说道。威士忌好喝,绿茶也好喝,他就不信这两样加在一起会难喝到哪里去。
加之在许小安那受的气还没消,他现在比任何人都要执拗。
调酒师调了一杯冰威士忌加兑绿茶,端到他面前,“请慢用。”
郉放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许小安折磨我,你也要气我。”郉放心里的气没处撒,居然皱着眉捏着酒杯开始怪起酒来了。
台上的驻场乐队开始唱歌,郉放喝着怪味的酒,一边看台上的乐队表演。歌尽了,把酒杯放下,腾出手来鼓了鼓掌。
低头抿酒的时候,郉放感觉旁边坐了一个人。那人坐实了之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心情不好啊?”
郉放缩回了肩膀,带着防备的眼神看了这男人一眼。是刚刚那个被一堆女人围着跳舞的那个白衬衫。
“一杯威士忌,谢谢。”男人对调酒师喊道,又回头冲郉放咧嘴一笑。
出于礼貌,郉放微微点了下头。
“威士忌兑绿茶,好喝吗?”男人问。
“都是酒,有什么不好喝的?”郉放赌气般的猛喝了一口酒。
“不不不,你错了,”男人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兑了绿茶的威士忌,就跟掺了茶叶的香烟一样,乱七八糟,把原来那些独特的味道混掉了,”
“香烟为什么要掺茶叶?”郉放瞥了男人一眼。
“这个不重要,我现在是在说酒,”男人“啧”了一声,“威士忌如果非要兑着其他饮料喝的话,你兑苏打水或者冰水就好,那样才能最大程度上保留威士忌原有的酒味,除非你喝的是以威士忌为基酒的鸡尾酒。”
这人实在话多,郉放忍着逃跑的冲动,捏了捏酒杯。
“不过嘛,”男人举起酒杯,冰块在酒杯里轻轻晃动,“最好还是跟我一样,什么都不兑,加几块冰,喝原味的,那才好喝。”
男人抿了一口威士忌,咂巴着嘴似乎在享受世界冠军的美食。
“嗯,”男人享受的摇起头,“啧啧啧......”
“你几岁了?”郉放突然问。
“廿七,怎么了?”男人挑起眉。
“廿七,喝东西还跟一个小孩一样咂舌?谁教你的?”郉放白了男人一眼。他现在只想多说几句难听的,把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赶走,走的越远越好。
“做人就是要保持一颗童真的心,那样才会开心嘛,”男人说,“你要是童真一点,就不会心情不好跑来酒吧喝酒了。”
郉放无奈,又打量了这个男人一会。
这男人看起来有点邋遢,满头卷发像是半年没见过,又卷又长,盖没了耳朵。这卷发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自然卷的。脸上留了些胡子茬,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比正常人要黝黑一些;穿着一件年代感十足的洗的有些变形的白衬衫,乍一看像极了赌光钱掰了家的穷光蛋。
但这个全身上下都写着穷酸的男人偏偏长着有些许稚气的脸,五官立体,剑眉星目,一笑起来还有两道淡淡的泪窝。
长的好像还挺养眼的,难怪那几个女人都要接近他。
“你看着我干什么?很好看吗?”男人大惑不解。
郉放正要回答“是啊”,才突然反应过来,一声不吭拿起酒杯把威士忌兑绿茶一饮而尽,掩饰自己的窘迫。
真是邪门了,被那男人说了一通关于酒的大道理之后,酒杯里的威士忌兑绿茶突然变得更难以下咽了。
“一杯威士忌兑绿茶!”为了面子,郉放又拍了拍吧台的桌子朝调酒师喊道。
“你太固执了。”男人感叹道。
驻场乐队唱完今晚最后一首歌,准备收场。台下欢呼一片。
香港这个大都市啊,白天是为了生活拼命揾钱的市民,晚上是醉生梦死寻找活着痕迹的市民。
郉放想起那首许冠杰的歌,“我哋哩班打工仔......”便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很小的时候,父亲心情好就会把他抬到肩膀上学电视机里的许冠杰唱这首歌。
主唱把身上背着的沉重吉他脱下,驻唱乐队收拾完之后下了舞台。
舞台变得空荡荡,但郉放没有移开他的目光。想当年读中学的时候,他也学过一阵子吉他,也曾有过加入乐队的梦想。
“喂!”旁边男人的呼唤声惊醒了郉放,硬生生把他从回忆里拉回来。
“你干什么?”郉放愠道。
“你相信吗?”男人没有理会郉放的怒气,“其实我们人,出生起就一直在做梦,直至死亡梦才会醒,现在你也在梦境中,隻是你不知道罢了。”
“然而梦境是多重的,一场梦醒了就是另一场梦的开始。”
“所以呢?”郉放气笑了。
“所以你相信吗?”男人问。
“我不信。”
“还有呢!”男人打了一个响指,“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精神病院里面的患者,我们经历的各种人和事,其实都是我们妄想症里面的东西。”
说罢,男人指了指郉放手拿着的酒杯,“说不定,你现在喝的这杯酒隻是医院里的一杯药水,一瓶点滴,或者,一个夜壶。”
郉放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瞪了一眼这个疯男人,“能说出这种话,可见你确实有可能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
疯子被郉放瞪的莫名其妙,“不是吧?你觉得我是疯子吗?确实很多人觉得我是疯子,但是我觉得我这是聪明绝顶啊。”
“你能不要说话了吗?要么闭嘴,要么滚蛋。”郉放抬起酒杯,把威士忌兑绿茶一饮而尽。
疯子讪讪闭了嘴。
“一杯威士忌兑绿茶!”郉放又一次喊道。
疯子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个固执的异食癖。
又是一杯威士忌兑绿茶端到郉放面前,郉放接过来猛喝一大口。
“嗯,你真像我,”疯子忍不住发言道,“我喝酒的时候也是这样拼命灌的。”
郉放又喝了一大口,下意识咂了几下舌。
咂完舌,郉放才忽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干了什么,可惜已经晚了。他回过头去看疯子,只见疯子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嘴巴张得圆圆的。
“你怎么突然学我?”疯子说。
“我没有学你!”郉放恼羞成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不学就不学啦,”疯子只好贴心地补充道,“你应该就是不小心的。”
绯红已经从郉放的脖子涨到脸颊,他咬着牙,把杯里的酒再次饮尽。
“你这样喝真的会醉成烂泥的。”疯子提醒道。
“要你管!”郉放回过头瞪了疯子一眼。
头轻轻晃动的时候,郉放果然感觉到一丝醉意,脑子变得有些沉重。那些人群发出的噪音,和疯子在旁边的言语,在脑里被无限扩大。
在酒精的作用下,郉放的脾气变得更暴躁了。
“你别喝那么快了,”疯子在一旁提醒道,“等一下回不去了。”
“要你管!”郉放再一次吼道,白了疯子一眼。
疯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怕了,缩了缩脖子,回头喝了一口酒,“你真的吓死我了。”
郉放正想回头骂几句把疯子彻底赶跑的时候,便刚好看到他嘴角一滴晶莹剔透的威士忌,从唇瓣溢出,滑到下巴处。正要顺着脖子滑过喉结的时候,疯子伸手用白衬衫的衣袖将那颗罪恶的酒滴抹净了。
“你怎么又看我?”疯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之前很多人都说我长的有点像梁朝伟,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郉放冷笑一声,别过头不语。心跳似乎跳的很快,郉放坚信一定是酒精搞的鬼,而不是疯子嘴角旁边那颗罪恶的威士忌酒的诱惑。
“我觉得不像啊,梁朝伟比我白多了,我怎么可能像他?”疯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伸出手又去拍郉放。
郉放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喉管一阵滚烫。听着疯子的胡言乱语,郉放的气噌噌的往上窜。
最后,郉放伸手往吧台狠狠一拍,终于板着脸站起来。
“你要走了?”疯子一脸惋惜,“那再见吧,祝你好运,祝你心情快点好,祝你保持童真。”
“冚家铲,你不滚我自己滚。”郉放暗暗骂道,一边努力平衡自己身体,直线走到酒吧门口。
“喂,你的锁匙!”郉放还没推开门走出去,疯子又在后面冲他大喊。
郉放顿了顿,又硬着头皮回过头,像盲人一样双手摸索,捡起地上的锁匙,一挥手走出酒吧门口。
走到车旁的时候,郉放深知自己这个状态不可能开好车。
但是,郉放回头看了一眼初见酒吧的招牌。酒吧回去是不可能回去了,只好坐进车里躺一会,等酒醒了再开车。
郉放进了车,把车锁匙抛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自己抬起腿架在方向盘上闭眼小憩。
车的封闭性很好,外面的噪音都被挡的七七八八。偶尔会有其他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摩托车的,汽车的,分不清是哪种。郉放闭着眼,脑里不断闪过那颗从疯子嘴角滑过的威士忌,折腾的他无法入睡。
等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清醒了之后,郉放才微微睁开眼,望向窗外。
这一望,刚好就撞见了疯子走出酒吧门口,跟几个女人道别的一幕。
疯子挥着手,袖口的纽扣没扣上,随着他的手在空中轻轻晃动,袖口的威士忌酒渍肉眼可见。
待那几个女人走远,疯子也骑上一辆车身漆黑发亮的摩托车,戴上头盔,一踩油门冲了出去,风驰电掣在街道上狂飙,渐渐从郉放视线消失。
这一系列的动作,居然看得郉放内心荡起几分悸动。
“屌!想什么呢?”郉放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那可是个男人,还是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疯子!”
郉放暗暗骂了几声,又跟疯子骑摩托车一样,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经过一座大桥的时候,郉放在路边停车,站在桥上吹风,散一散身上残留的酒气。
许小安的气或许还没有消。怄气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从结婚到现在,没有一天安宁过。
结婚的时候本就商量好了不生孩子,结果结了婚,许小安反悔了。
许小安的母亲七十多岁了,守寡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抱到一个孙子。婚后在许母的催促下,许小安心软了。
现在每次吵架,十有八九是因为孩子。
郉放趴在桥上,几根烟抽完,嗓子变得有些干巴巴。
到了家,客厅熄了灯一片黑暗,一种不妙的预感袭来。郉放踮起脚尖走到卧室门口,捏着门把一拧,果然是被许小安锁了。
“冚家铲,冻死我你就高兴了。”
郉放骂骂咧咧走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摸黑找到了自己的白万宝路,点燃了一根,看着窗户外面闪烁着的霓虹灯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