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沁芳斋出来，芈珩的心情很沉重。钟离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再让钟离为他抚琴。

正要离开院子的时候，高吉拎着食盒走了过来。

估计他从未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侍卫这样威武的人，不禁吓了一跳，赶紧俯身见礼：“芈侍卫好。”

“你是谁？”芈珩打量着高吉问。

天色已黑，芈珩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不过看他的打扮明显是内宫伺候的人，怎么会无端出现在钟离的住处。

“回大人的话，我叫高吉。”高吉继续俯身回答。

高吉？

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他想起来了，钟离隐约提到过。高吉是他的同乡，只有他偶尔会来看望一二。

念及此，当即对高吉温和了几分。

“你来给他送东西？”

“是。”高吉点点头：“他日子过得清苦，我好歹有些赏赐的食物，有空了就拿给他吃。今儿个听说大王召见了他，特意来看看他。”

“我且问你，这段时间钟离的日子过得如何，是否如传言一般？”芈珩问。

从没人关心过钟离的死活，听到有人这样问他，高吉抬眼望向芈珩：“大人不是都看到了嘛！”

这话说得芈珩无地自容。

是啊，不是都看到了嘛。

破旧的草屋，粗陋的饮食，还有钟离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你经常来看他？”

“没有，毕竟我也不是时常有空，偶尔罢了。”

偶尔能想到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有高吉如此，芈珩心中稍显宽慰，对贺掌司那帮人也更加痛恨起来。

虽然不能明着治他们的罪，但是威吓两句还是可以的。正巧贺掌司就站在幻乐坊的门口，倒像是在等他。

“怎么，这么晚了贺掌司还没有去休息？”芈珩问。

他的语气十分深沉，又带着某种质问的意味，贺掌司心里本就犯怵，就唯唯诺诺道：“哦，坊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休息得晚一些。”

芈珩听出来他的话只是一句过渡，想来马上就会露出他的本意来。毕竟今日钟离为姬芮弹奏了一曲，虽然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不了了之，但是自己漏夜前来寻找钟离，他不得不心存顾忌。

果然，贺掌司转变了话题，嘴角一扬讨好道：“今儿个月色好，芈侍卫又难得来我幻乐坊一遭，能否赏个脸面一起喝酒赏月？”

这样拜高踩低，欺负钟离的人，芈珩怎有心思和他一同喝酒赏月。于是弹了弹手臂上的灰尘，冷言道：“喝酒就不必了，贺掌司有话不妨直说！”

芈珩的态度让贺掌司十分尴尬，不过他到底是大王身边的人，贺掌司不敢心生不悦，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芈侍卫似乎与钟离颇为相熟……”

“不熟。”芈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贺掌司的话，他打量了一下一脸谄媚的贺掌司，哼了一声后，淡淡地反问道：“怎么？”

“没，没什么。”贺掌司急忙摆手说。

也不知怎的，简单一个“不熟”，和一句“怎么”，听得他莫名周身一阵阴冷。

见贺掌司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芈珩假装提点道：“夜里还很冷，喝酒就不必了，贺掌司还是早些休息，有时间多排几出曲子替大王解解闷才是正事。”

贺掌司被芈珩呛得无话可说，虽然本想着讨好芈珩，但如今也没什么心情了。

“告辞。”贺掌司说，说完转身要走。

身后响起芈珩不紧不慢地声音：“刚才你问我与钟离琴师是否相熟，我告诉你不熟是真，但是他是楚国人，我也是楚国人。”

轻哼一声后，芈珩继续说道：“钟离琴师琴技卓绝，受到大王赏识是迟早的事，贺掌司在宫中混迹多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自己掂量着吧。”

随着话音落下，芈珩斜过眼去看向他。这一眼，看得贺掌司后脊背一阵发麻。

单是他这一层关系，就已经够贺掌司喝上一壶的，又搬出姬芮这座大山来，贺掌司瞬间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暗自骂起自己来，没事干嘛要去欺负那个钟离呢！反正住在幻乐坊也不吃他的喝他的。以至于如今惹了一身骚。

骂完自己，贺掌司假忙认起错来：“芈侍卫教训的是，原是我不对，您放心，单是您这层关系，我以后定好好照顾钟离琴师。”

“我这层关系？我这层什么关系啊？”芈珩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

贺掌司先是一愣，立马明白过来，芈珩这是准备抽身避嫌，忙转圜道：“嗨，什么关系不关系的，钟离在我门下，都是同为伺候大王的，我自然要好生相待。”

通过观察贺掌司的神色，芈珩觉得达到了他想要的小惩大诫的效果，冲贺掌司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后便挥袖而去。徒留贺掌司在冷风里惊出了一身汗。

对于钟离，原本他是没什么看法的。可是排挤之后再要他假意讨好逢迎，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人，不都是这样吗？对于本来就比自己强的人卑躬屈漆甚至奴颜婢膝都无所谓，一旦叫他们对身份上不如他们的人好，哪怕好那么一丁点，他也觉得对方不配。

训诫完贺掌司，芈珩的心里畅快了不少，吸进鼻子里的空气也觉得清新起来。

这会子他倒是想听钟离弹上一曲了，只是出来已久，想来钟离已经睡下了吧。

他回了回头，幻乐坊也早已熄了灯，更别说沁芳斋，早已没在黑夜里没了影迹。

也罢，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慢慢地听琴。

高吉每次来都不能呆太久，总是说上几句就得离开。所以钟离心中烦闷也不便对高吉开口。

高吉离开后，钟离就吹了蜡烛。

虽如此，但是钟离并没有睡着。他只是蜷缩在黑暗里，眼睛却是睁开的。

睡不着，多次逼着自己入睡，却总是翻来覆去。

好久没有失眠了，上一次这样还是听到芈珩遇险的消息的时候，那晚，一夜无眠。

如今芈珩已经完好归来，按理说应该心情大好，更容易入睡才是。只是事与愿违。

阿离匍匐在他的身边，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钟离心里不由地羡慕起这只畜牲来。

毕竟畜牲只要吃饱喝足，有地方睡觉就行。它们的世界里，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杂念。

“阿离，我要是你该多好。”他边说边用手抚摸阿离毛茸茸的身体。

阿离先前是只野猫，警惕性十分高。所以被钟离这么一触碰立马醒了过来。它的脑袋兀得朝钟离转过来，两只眼睛发出亮黄色的光芒，若不是事先知道它是只猫，看着倒叫人害怕。

想来跟在钟离身边久了，它对钟离还是信任的，朝钟离轻轻叫唤了一声之后便继续埋头睡去了。

所以，畜牲当真是活的自在。

这么一来，钟离更加无心入睡。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魂不舍舍的情绪里。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