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狼镖局人情味儿很浓，凡是在他们这儿打工的镖师和趟子手，一应待遇都是有名的镖局当中最好的。并且若是他们在走镖的路上受了重伤甚至丧生，那么给他们家眷的抚恤不仅一分都不会少，镖局还会定期派人去探望这些孤儿寡母，以防他们被人欺负或者遇上什么困难。

像这样的差事多半会交给风晏。他虽是总镖头，但非常年轻，人长得俊朗又能说会道，亲和力极强，这些镖师的家眷们都很喜欢他。一帮大娘大婶儿老爷子回回见了风晏便争先恐后地拉着他说长道短，一会儿是市面上鸡蛋涨价了，一会儿又是哪家的媳妇儿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又到了三月一度的社区居委会风主任例行走访的时候，风晏带着两个仆役，拿着名册和一些吃食便串门去了。

这些家眷里，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以及妇女、孩子，都会被镖局安排住到一起，一个大院儿热热闹闹的。省得他们孤单寂寞，风晏也不用东跑西跑。

一踏进院儿，院子里几个正在打扫昨夜积水的妇女率先看见了他。

“风总镖头来啦！”她们扔下扫帚，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起围拢过来。

风晏微笑着和她们打招呼，询问大家的近况。她们的状态都很好，每个人红光满面的。院子里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玉米辣椒和各色腌肉，还有两条小土狗正撒着欢儿，梁柱上贴着今年过年时的装饰，一把椅子上放着做了一半的衣裳，看这布料的花纹样式，估摸着很快就有一个小姑娘可以在伙伴们面前炫耀新裙子了。

“别在这站着说呀。风总镖头，快进来，我们今早刚包了包子，皮儿薄馅儿大的，好吃得不行，你来尝尝，要是喜欢一定要多带回去一些！”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说着就拉着风晏往里走。

风晏边走边问她：“那我就不客气啦。唐大娘，最近可有烦心事吗？”

唐大娘道：“没有没有，我们一切都好，倒是有不少好事。陈三家的小子开始念书了，那孩子顶聪明，一回来便和我们知乎者也的，将来啊肯定能中秀才。”

另一个四十多的大姐跟着道：“还有呢，有人家来找萍姐儿说亲了，萍姐儿没了爹娘，咱们几个便做了主，允了这门亲事，婚期就在下个月。”

这时候走到了内院，里头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正围坐在一起择菜。风晏拉了把椅子和他们一块儿坐下。

“这是风总镖头吗？”一个老爷子眯着眼睛费劲地打量他。

风晏往前凑了凑：“是我呀，高老爷子，咱们上回见过。您这眼睛找郎中来瞧过了吗？郎中如何说的？”

高老爷子摆了摆手：“哎哟，可别白花那个银子啦，我这个岁数眼睛好又有什么用呢。”

风晏没说什么，低头在纸上记下“给高老爷子找郎中看眼睛”。

最后一笔还没写，身旁冷不丁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风总镖头！！吃包子！”

风晏的手一抖，笔锋划出去长长一条。

他扭头从庞老爷子手里接过一整个笼屉。

风晏：……

“有点多。”风晏道。

庞老爷子在他耳边喊：“好吃的！！还是热的！！！”

风晏赶紧点点头，打开笼屉拿了一个出来咬了一口。

“香吗！！”庞老爷子扯着嗓子问他。

风晏也跟着喊：“香！！！”

庞老爷子喊：“这里头没放姜！！”

风晏喊：“我说很好吃！！！”

庞老爷子喊：“我不吃！！你吃！！！”

……

风晏叼着包子，在纸上写下“给庞老爷子找郎中看耳朵，顺便教他保护嗓子”。

这包子吃得风晏脑瓜子嗡嗡的，但确实挺好吃，比外头卖的包子用料更足。那边唐大娘又端来了茶水和瓜子点心，放在风晏旁边的石桌上，她身后还跟着一长串豆丁。

“包子好吃吧？是我和的馅儿。”唐大娘骄傲地说，“待会儿把笼屉端回去吧，大当家和掌柜的肯定也爱吃。”

风晏答应了一声，七个孩子齐刷刷围到了他身边来，这个拿着个苹果，那个拿着个橘子，一块儿往他怀里塞。

“晏哥哥，你吃。”

“先吃我的，我的最甜！”

风晏边哄他们边挨个数了一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都白白胖胖的。

风晏从这几个孩子的脸上依稀能看到一点曾经好友的影子。他有一瞬间的唏嘘伤怀，很快又被闹哄哄的娃娃们治愈得彻彻底底。

“我也给你们带了好吃的，还有很多糖，但你们要答应我，得先吃饱了饭才能吃糖，好不好？”风晏对他们道。

“好！！”孩子们喊得比庞老爷子还大声。

风晏把糖分给他们，抽空揉了揉耳朵。

“怎么没见着齐姑娘？”风晏问。

齐小小是一个镖师的妹妹，年方二八。她幼年时不慎跌进开水里，身上留下了一大片伤疤，左腿也不太方便，这辈子八成是嫁不了了。

唐大娘道：“我正想说她呢。这姑娘年岁不大，人倒是好强得很。前一阵儿不是有人找萍姐儿说亲吗，萍姐儿模样好，求亲的可多了。咱们院儿里就这两个年轻的小女娃，如此一比较起来，小小心里就更难受了。这不，她那天就跟我们说，若是没人愿意娶她，她便不嫁就是，难道还活不成了吗？她要出去找份差事，便去一个大户人家当粗使丫鬟了，想着多攒些钱，也好老来有所依靠。”

“哪个大户人家？”风晏问。

唐大娘道：“嗯……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啊，哦，那家姓包，有个很大的府院，我还去瞧过一回，看着挺好的。”

“姓包？”风晏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城中有哪个大户人家姓包，他心下便有些不安。

本打算问唐大娘那家的匾额上面写的是什么，但又想起来唐大娘不识字，风晏于是便问她：“那家府院在哪里？”

唐大娘也说不明白哪条街哪条路，干脆领着风晏一块儿去看。等风晏站在了这所谓的“大户人家”戒备森严的门口，他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是什么普通的大户人家，这是月黎国送来的质子包轩的府邸！

“风总镖头，你怎么了？这家人有什么不妥吗？”唐大娘奇怪地问他。

风晏摇了摇头，很快调整好了表情，给了唐大娘一个轻松的笑容：“没什么，我就是没想到齐姑娘这么有骨气。也是，靠自己吃饭才是最安心的。”

唐大娘不疑有他，跟着点头道：“是啊，她即便不上这儿来做丫鬟，在咱们院里也是有吃有喝的，谁也不会让她饿着。可她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风晏和唐大娘闲聊了几句，便把她送回了大院。

回镖局的路上，风晏左思右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

月黎国上一任女皇陈香君死后不久，左相时伯山便扶持了新女皇包樵子上位。月黎因为陈香君的事，举国上下一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动荡。为了镇压国内的反动势力，包樵子决定向邻国东昱求助，同时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包轩也送了过来。

名为交好，实为人质。

包轩在这里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没人会欺负他，但由于他的身份特殊，他的府邸一向是重兵把守，保护他安全的同时又要防止他偷偷溜走，这哪里是区区一个齐小小可以入内的。即便要找新的丫鬟，那也应该是宫中分配过来，又怎么会找上齐小小？

可齐小小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要权势没有权势，要钱财没有钱财，要美色也没有美色，找她进府能图什么呢？

风晏一直也没琢磨明白这个问题，等回了镖局，一进门便看见赫连广和赫连两个人在院里，赫连广拉着一匹枣红马的马缰，正扶着赫连上马。

赫连广指点他：“来，把缰绳抓紧，腿要夹住马肚子……”

“在这儿骑马？能跑开吗？”风晏走过去道。

赫连看了他一眼，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才不是呢，我们要出去玩儿。”

风晏马上看向赫连广。

赫连广理直气壮：“嗯，对，我们要出去玩儿几天，镖局上下就交给你了。掌柜的忙着带孩子，你别累着她。”

风晏认命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孩子，敢不敢自己先走走？”赫连广问赫连，作势要松手

赫连赶紧俯下身抱住了马脖子：“别别别！怎么上来就让我自己骑呢，先找个人带带我嘛！”

赫连广的目光落在风晏身上。

风晏刚抬腿准备走，又一下子顿在了原地。

“我……”他张了张嘴。

“有劳风总镖头了。”赫连歪歪头，朝他一笑。

风晏和他对视一眼，漠然道：“不客气。”

他说着跃上马背，坐在赫连身后，两只胳膊绕过他抓住马缰。

“坐稳了。”风晏在赫连耳边道。

赫连乖巧地点了点头。

赫连广手背在身后，一脸欣慰又慈祥地看着他们：“瞧瞧，这多好，快骑出去跑两圈吧。”

风晏夹了夹马肚子，让马开始慢慢小跑起来。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赫连广，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极其老奸巨猾，隐藏着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的阴谋。

中计了呀。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