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克里斯了。

但克里斯离他很近——为了能够时时刻刻抬头就看到克里斯，卡尔把办公桌搬到了克里斯的病房。病房里整日里除了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就只剩下他和克里斯两个人。

克里斯不喜欢说话，他很少在病房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卡尔有意留意他的呼吸和心跳，但他避免与克里斯的正面的接触，克里斯也没办法和他有过多的接触:随着病情的加重，他在一天中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大多数时候卡尔只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这让他害怕，害怕克里斯保不准在哪个呼吸间就死了。

而当克里斯难得的清醒的时候，卡尔也只会站在病床边上，看着进出的医务人员为他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和医生间小声的对话在他耳边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只留下克里斯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很疲惫，每一次喘息都要抽空克里斯全身的力气。

他仔细地观察着克里斯，和其它碎蓝症患者不同，克里斯身上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蓝色结晶体，蓝色的结晶体只凭空出现在他的心口，像是吸食血液为生的玫瑰，攀附在他的心脏上。最开始结晶体还没有四处蔓延，卡尔以为这是个好迹象，说不定克里斯就能成为碎蓝症唯一的痊愈者，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发现克里斯的瞳孔开始变蓝。

那对粽灰色的眼睛一点一点染上克莱因蓝。克里斯拿它们看着卡尔，卡尔觉得自己也要碎在这一片深蓝里。

紧接着是血液。在克里斯确认感染碎蓝症第六周，克里突然流出了鼻血，怎么止也止不住。卡尔当时在外演讲，等他收到消息匆忙赶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克里斯仰着头，仍有血液不断流出——蓝色的血液。

“病情恶化了，你救不了我。”当时的克里斯还能发出声音。他面无表情地宣告给卡尔这个事实。

卡尔面色阴沉，没有回应克里斯像是挑衅的语言。但他也给了克里斯一点适当的惩罚——卡尔杀光了那批医护，当着克里斯的面。他满意地看着克里斯抽搐着瞪大瞳孔，他嘶吼着，愤怒地挣扎。卡尔没有阻止克里斯闭眼，但克里斯就是要折磨自己一样睁大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把屠杀看了个完整。

“好好接受治疗，他们的命在你手上。你活多久，他们也活多久。”卡尔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发梢，他能感受到克里斯的颤抖，于是他好心地给了他一点时间，用手遮住了克里斯的眼睛，阻止他自虐。同时侧过身在克里斯耳边轻声道:“你得好好活着，永远活着。”

克里斯没有回答。

他不再试图和卡尔对话了。他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再开口——医疗报告显示克里斯的五脏六腑都在融化，身体里的器官变成蓝色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涌出来。克里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谁都看得出来他大限将至，是个要死的人了。

卡尔这番威胁起了点作用，克里斯顽强地活了六个月。六个月后他的骨头开始结晶，大量之前隐藏在皮肤下不出的蓝色晶体这会儿尽数钻了出来，卡尔不能想象那会有多痛苦，因为像克里斯那样从不会叫痛的人都会在睡梦中无声地叫痛和流泪。

“我现在把他杀了，他会不会好过一些?是被杀死更痛苦些，还是我这样吊着他的命他更痛苦?”卡尔盯着玻璃房里仍在熟睡的克里斯，问身边的AI。他手里捏着报告单，在此之前医生战战兢兢地告诉他，再这样下去克里斯可能不是死于碎蓝症，而是因为碎蓝症发病前期的结晶活活痛死。

“我不知道，先生。”AI尽职地回答他，“痛苦只能是一种主观感受…先生，你为什么哭泣?”

卡尔没有说话，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报告单，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在纸质的报告单上，很快这份报告单就不能用了。我为什么要哭泣?他想，我哭泣了吗?

碎蓝症是诸神黄昏后的产物。

染上碎蓝症的人身上会出现蓝色的结晶体，然后结晶体会蔓延到四肢。这些结晶就像天生一样和患者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紧密结合。晶体材质很坚硬，目前还没有哪一种器具能把晶体从人身上完好无损地剥离开来——这些晶体连接血液，就算把那块肉割下来，附近的血液也会极速凝固并且再次凝固成晶体。染上碎蓝症前期并不会有痛感，极少数患者在染病期间会因为晶体刺穿皮肤而感到痛苦，但更多的情况是没有痛感的——碎蓝症很温柔，患者最后的死亡也是没有感觉的:因为结晶碎裂而死亡。

没有人知道碎蓝症最开始出现在哪，最先的患者是谁，它就像凭空出现的，也不会引起感染。但碎蓝症的患者数量依然在逐日增加。感染碎蓝症的人们就像开盲盒一样，有的能顶着结晶体活个七八十年，有的两个小时就死——易感人群也不确定，目前看来，无论是刚出生的孩子，还是一只脚已经迈入坟墓的老人，都有可能得病。病魔倒是做到了人类渴求数百万年的平等，它公平地对待每个人，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该死就得死。

老一辈的人们会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这是人类弑神的代价，但是经历过战争的年轻后辈们不以为然——几千万年来，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推翻了诸神。就此神明陨落，人类头一次脚踏实地，自己依靠自己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碎蓝症不过是弑神后的副作用。但所有人都知道碎蓝症和诸神黄昏脱不了干系，不知道是从谁那传开的——神并没有被推翻，依然有神明存活在这人世间。

只有把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拉下神坛，让他低下头颅，用神明的血液祭奠先祖，才可能迎来最后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