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溃堤，终有尽头。

或海，或心。

顾启的是他相处和失散时间相当的妹妹。

怀里的躯体瘦弱纤细，全然一副七八岁小孩的模样，抱起来没有一点年龄应有的重量。

轻飘飘的，却只有顾启知道，这是今日过后，他所能拥有的一切了。

顾启想把毯子还给儿童中心，女孩拒绝了，还叮嘱道：

“她好像有点发烧，你最好还是带着她去医院看看吧。”

“谢谢您了。”顾启没有推辞，帮妹妹把小毯子裹得更紧了一点，可他没打算去医院。

走出玻璃大门，顾启看了一眼盯着乐园的家长们，半环形的走廊里呕吐声渐渐密集，慢慢大了起来。

距离混乱开始，只有不到几分钟。

乐园里是活蹦乱跳不下十个的孩童，休息区里也有五六个还不能算半大的孩子。

数量不多，对保安室独自一人的女孩来说也是不少。

到时女孩是保护靠近卡座的，乐园区的十几个孩子呢？

还是休息区里，两只手就能全抱进怀里的孩子呢？

这都不是摆在顾启面前，该让他做出的选择。

但肯定会有人在混乱中对此烦恼。

伴着部分倒霉顾客被吐了一身的惊呼，顾启还是决定提醒一下女孩。

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左右岁的女孩，他的语气暖意尽显，又有些薄凉：

“谢谢您的照顾，接下来也请小心点，最近不是很太平，如果可以，请把门关紧一点。”

门？

哪个门？

是儿童中心的大门，还是休息区的大门，抑或是女孩自己那间小小的保安室的大门？

顾启没有明说，因为选择不是他的。

他只需要带着妹妹，和妹妹在一起，顺着人流，逆着人流，流向安全的，爬向安全的，他们该去的地方。

顾启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孩站在原地怔愣不已，脊背上却陡然窜起一股凉气，让她不自觉地握紧了电棍。

家长卡座区，猛咳的两位家长突然噗的咳出一大捧鲜血，然后抽搐着倒在了沙发里。

鲜血和白沫，甚至还带着肉沫不断地从他们嘴中往外流，比癫痫病人病发时还要让人心惊胆颤。

同行的家长急忙手忙脚乱地打急救电话，给他们清理口腔，一个个都沾满了颜色怪异的秽物。

顾启却依旧冷静地绕过呕吐物遍地的走廊，冷眼一撇想要求助的一个男人，因为他沾着呕吐物的手差点摸到妹妹的脚，然后走下开着两扇厚重大门的楼梯，回到了刚才所在的楼层。

不过他没有从楼梯间出去，而是静静站在楼梯之间，转折的那个平台上，静静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和那些人的所站之地。

三楼和二楼除了扶梯，还有介于两层之间，连通三个楼层和数个紧急逃生通道的中心平台。

那里就是上一世他和妹妹走失后，顺着人流进入避难所的地方。

现在他要去那里，却不会再去避难所。

他不会再加入志愿军，不会再和妹妹分开，他想要……

至少后面的十一年，都和妹妹呆在一起。

他想要看看未来四年，四年后，四年后的又七年后，又七年后的又不知道多少年，这十一年里，十一年后，妹妹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说起话来又会是怎样的声音。

顾启隔着薄毯握住妹妹瘦到能直接捏到腿骨的小腿，感觉到有细细的热气急促地喷到肩颈的衣物那。

像有个喘不过气的重病患者，趴在他怀里苟延残喘，枯死的还余有内芯的老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迎接来春雨，然后颤抖着在枝头发出新芽。

他低下头，额头贴着妹妹有些发烫的额头，喉咙干涩地开口：

“……林林？”

怀里的人甚至没睁开眼，听见哥哥的声音，嘴角连笑都没能扯出一个，几乎是喘着用气音回他：

“哥哥……”

［哥哥。］

两道声音重叠。

一样，却又不一样。

怀里这个终究更小，更虚弱，更让人想紧紧抱住，从此一点也不分开。

顾启感觉声带在扯着发抖，但却发不出声音，鼻尖也有水滴凝聚。

他感觉不到呼吸。

喉咙也胀得发痛。

林林气若游丝，但比刚才有了些气力。

她张嘴，喊：“哥哥……林林……林林想睡觉。”

不要。

不能。

“林林，和哥哥玩个游戏好不好？”

顾启吸了吸鼻尖，不得不咽下点什么，才重新打开像被堵塞的喉咙，得以开口和妹妹说话：

“等哥哥叫你了，你就要醒过来，好不好？”

小女孩似乎不再有力气开口，那一低一高的两声哥哥，那句我想睡觉，仿佛抽干了她积攒的所有能量。

她虚弱地点点头，或者说稍微上下摆动了一下头的角度，用随着出气的一声“嗯”，答应了和哥哥的游戏。

妹妹重新沉沉睡去，光看这张精致的小脸，路过的人可能会以为顾启宝贝一样抱着一个大一点的关节人偶。

不过还要忽略那两个怎么看都手艺不精的小揪揪。

怀里的人没了声息，顾启摸到手底柔软的皮肉，隔着柔软的薄毯，慢慢变硬，变冷，从柔软到发胀变硬，中间有个移动的隆起，它一过，原本还能轻捏的小腿就微胀，发硬。

像有只收割性命的贪婪的毒虫，沿着血管，经络，附骨而上还不够，还要钻进骨髓里，然后一点点，把本就不鲜活的色彩吞噬殆尽。

他摸到……他怎么摸不到，前一世，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柔软的皮肉，都是这样在他手中，发胀，变肿，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下一刻还很有可能暴起，让他也亲身体会这一变化。

比售货员还要热情。

一旦接受，终身vip。

仔细掖好毯子的每一个角，免得让妹妹受凉，看了眼歪到肩膀上的小低马尾，顾启取下自己的那个发圈，扯出毯子的两个角捏到一起给扎了个严实。

至此，林林馅蛋饼卷新鲜出炉。

抱着蛋饼卷，顾启的视线对上墙上那个，正对所有楼层出入口的巨大时钟。

时针，分针，秒……

12:10……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读出了一个时间，垂眸收了收手臂，理平毯子的每一个褶皱，轻轻捂住妹妹外侧的那只耳朵，抬脚同刚下楼的顾客一样，下了余下的那一半楼梯——

12:11——

“轰——”

顾启无声的“1”刚跃上嘴唇，一道天塌地陷般的轰鸣声骤然从商城地底炸起，甚至在炸响过后，轰隆隆地有如千军万马于地底奔腾般扩散开来。

惊蛰的第一声春雷都不如它震撼人心。

不光人被吓得心跳加速，整栋大楼都震得剧烈抖动了一下。

两年前才修好的商城在轰鸣带来的震颤里，纷纷扬扬地落下了灰尘，然后掉下了碎裂的小石块——和穹顶裂纹处的玻璃碎片。

一瞬寂静。

“啊——”

一声女高音般的刺耳尖叫划破人类“惊雷声”导致的呆滞。

商城地底的声音炸开后，商城里的轰鸣也随之而来。

轰动，哀鸣。

人类抱头鼠窜，哭嚎失禁，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在混乱人群中微微俯身护住妹妹的顾启又张了张嘴唇：

12:11:06……

顾启垂下睫毛。

35。

时间还在流动，人群早已混乱不堪，扶梯那的志愿者狼狈地爬到左侧的紧急逃生出口站起来，扯着嗓子让人们保持镇定，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又很快就会有。

因为看不见的“灾难”已经过去了，接下来……顾启灵活地钻向右侧的逃生出口，选了个遇到危险能随时关上逃生大门自保的位置躲了过去。

能看见的切身的“人祸”要开始了。

四楼上突然跳下一个人，带着还没吐出口的血和呕吐物摔到平台边缘，滑落到了一楼的景观池里浑身不断抽搐着。

景观池的锦鲤惊了，察觉到震动已停的人类却慢慢安静了下来，惊魂未定地谈论着去找遗失的东西，去擦洗弄脏的衣物，去景观池旁，平台边，栏杆前，察看掉楼的顾客。

志愿者可能也没见到过商城里面有人跳楼，愣愣地放下手，一时忘记了思考。

一楼，景观池里的人由抽搐演变成翻滚，噼里啪啦的溅起了不少水花。

围过去的顾客躲闪不及，惊呼连连地退开，但还是多多少少都被溅湿了衣服，让二三楼和中心平台上的人看了个乐。

而掉下来的那个人继续在水里翻腾着，浑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仿佛都在刚才的摔落磕碰中断掉了，手臂腿脚在身体无外力作用下，违背常理的翻滚中歪折成了各种正常人类甚至生物都不可能活着达到的形状。

可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也没有感到一点不对劲和恐惧。

或者应该说，刚从关乎自身性命的巨大灾难中解脱出来，又受到巨大震撼的他们，此刻在面对和自己无关的性命之忧时，似乎合情合理地变得迟钝了起来。

他们对着景观池开始讨论：

“池里是不是漏电了？”

“鱼还好好的啊。”

“保安呢？”

“要不要报警啊？谁打个120？”

“真TM晦气，逛个商场都能遇到跳楼的……”

“就没人问刚才怎么了吗？地震？喂？老林，刚才你们那边……”

寻根问底的，随口建议的，漠不关心的，人生百态，各态尽显。

志愿者听着那比鱼还欢快的扑腾声，在渐渐热烈起来的议论里走向平台这头，看到池里那人诡异状态的那刻，他瞳孔骤缩——

“走——”

破音的话还没喊出个头，池里的人停止了翻滚，四周一静，一楼的人立即好奇地围上前，下一秒，里面的人倒放般倏地立起，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扑通扑通——

下饺子般，四楼及四楼往上不断地有人跳下来。

“走……咳！”

志愿者早已喊破了嗓子，一边倒退着，他一边歇口气，蓄力后又再次嘶喊出声：

“揍——庵拳通道！到隔壁新修的科技馆！”

可没人在意，也没人听到。

下饺子声里，人群静默如鸡，一时之间仿佛停滞了时间一样，可惜的是饺子依旧在往这锅平静的水里下。

志愿者喑哑的声音在噼里啪啦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的下饺子声里根本传不到任何人耳朵里。

他只能死命地去捏，去咳，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发出能在这个时候惊醒人群的声音。

干呕呛咳声里，有人在尝试拉响逃生的警报。

可除他之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有人察觉到不对劲，后退着转身就往安全通道跑。

这些人里第一个人转身的一刹那，情急之下志愿者不知道往喉咙里喷了什么，再张嘴时，完全没了几分钟前清亮的青年音，喉咙残破鼓风，呕着血水般，却足够响亮坚定，瞬间成为了落进油锅的那滴救命的水：

“逃生通道！科技馆！”

跳楼的还在继续，但惜命的已经开始拔腿就跑。

一楼水池边，最开始那个落水的静静立在那里，他的身后身旁，全是掉下来的如同在极速震动的铁板上的物品一样翻滚抽搐的人。

水花溅落，志愿者那声破蒙的声音隐隐跟着圆柱形的楼梯回荡下来，这些还留在原地的人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可已经来不及。

掉落翻滚又立起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刚落下来没多久，就快进了身体扭曲的过程般立了起来，朝着人群睁开了双眼。

12:12:59。

扑通扑通——

血水滴落到清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