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有些化掉了，触手冰冷刺骨的感觉却没有丝毫减弱。

顾启捻着因为突然的低温而微木的指尖，朝志愿者询问儿童中心的位置。

林林很乖，他叮嘱过不要乱跑，就一定不会自己走开。

想起“今天”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顾启猜测，应该是商城的工作人员看见小女孩孤零零一个人，又看起来病殃殃的，安全起见先带去了儿童中心。

志愿者看着这个向自己询问的半大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愣，不过没有玩忽职守，手心朝上指向对面的四楼说道：

“就在那中间，上楼就有个商城地图标明，很清楚，一眼就能看见。”

“谢谢您了。”

四这个数字听起来有点不吉利。

脑海里晃过这个想法的顾启道过谢，奔向了楼梯间。

直到现在他都还有些恍惚，不知这是做梦还是什么，所以并未察觉到志愿者那微微的异样。

扶梯旁的志愿者也甩甩头，重新投入了他的“关爱老人小孩儿”服务里。

如志愿者所言，四楼入口就是一个巨大的展示栏。

上面贴着简单易懂的商城地图，并且特地放大了所在楼层的地图，以便于顾客查阅。

顾启很快找到了志愿者指明的地方。

过去的途中，和他擦身而过的人或眉飞色舞眉间却带着明显的病气，或谈笑着突然猛烈咳嗽。

还有人正占据着垃圾桶的呕吐池，吐得消化科或者说g肠科患者羡慕不已。

对于这些，顾启都目不斜视地走过，只有不经意捏住的拳头显示出他心底的一丝紧张。

儿童中心外是供家长休息的卡座区，有几个家长笑呵呵地坐在里面看着儿童乐园里玩耍的孩子，高兴之余不由得侧过身去掩唇咳嗽。

但这和刚才一路过来的行人一样，没有吸引走顾启一点注意力。

快步穿过卡座区，顾启终于来到了儿童休息区外，这个他妹妹可能存在的地方。

隔着厚厚的玻璃，顾启看见休息区里安放着很多舒适安全的儿童用具。

明亮的自然光下，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打扮昂贵鲜艳的孩子，落到了远处背向这边的小软包沙发里。

工作人员细心地给那里蜷缩躺着的孩子盖了张粉色有蝴蝶图案的小毯子，还细心地掖了毯子，避免孩子背后受凉。

毯子裹得实实的，除了梳着两个半低马尾的小后脑勺，外面的人再看不见其他。

其他人走丢了孩子来儿童中心寻找，就算孩子在里面，放在这种情况下，估计都要犹豫一会儿，进去看了才能确定，还不会抱有太大期望。

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大街上，幼儿园，儿童中心里可能随处看见的小女孩双低马尾发型，让顾启隔着玻璃，泪水沾湿了眼眶。

心脏发紧下，胸腔仿佛在无限扩张，随着呼吸鼓起落下。

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挖空的布娃娃终于填回了一点属于它的温暖的，洁净的，洁白无瑕的棉花。

没错。

那是他的妹妹，他的林林。

那是他每日，每个清晨，都会拿着木梳，一点点仔细给妹妹搭理好的头发。

十一年。

残酷，现实，急促得顾启都不能回忆起，昨天是吃的土豆，还是啃的压缩饼干，又或者是趴在潮湿阴暗的废墟里，身边就是队友的尸体，根本没能吃上一点东西的十一年，让他几乎忘掉妹妹的模样，更甚者几乎忘记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妹妹。

十一年的寻找是坚持，也是吊桥上绑着他性命的绳索。

或许会有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乃至四十年，他依旧在不间断地寻找，只是那已经不是单纯的寻找了。

那是他的“命”。

漫无目的，却又能有那么一点方向的可笑至极的命。

此时此刻，顾启脑中属于妹妹的影像慢慢回笼——

那是个安静，腼腆，唯一请求只是抱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碗，无声地让哥哥给自己添菜的小女孩。

其实碗也不大，也许也不能说是碗，或者是个有些深度的盘子，顾启已经记不清了，但顾启能记得，它能装下的东西，都不能让一个半大孩子吃饱。

不是盛器太大，只是小女孩的脸太小了。

虽然小巧精致，却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病态。

是一张先天不足和后天营养不良的小脸。

永远会脏兮兮的，等哥哥牵起耐脏的校服袖口擦干净的小脸。

顾启笑林林不像其他小女孩喜欢小揪揪，喜欢小裙子，没有一点小女生的精致，永远只会让哥哥梳个马尾，身上的装饰除了偶尔顾启扎上去呆不了几分钟的野花，就只有右手腕上的铜铃铛手链。

然而这个日子，也就是今天，在哥哥告知要来商城的第二天早上，小姑娘却破天荒地提出了想要一个双马尾。

属于“小女孩的双马尾”。

由于多年未梳两个发辫，还得是对称的，顾启把妹妹的双马尾扎得歪歪扭扭，不得已只能改成了更便于操作的低双马尾。

就连绑另一个马尾的发圈，都是临时征用顾启自己的。

顾启摸了摸自己垂到肩上的头发，手顿了顿，把耳边的一绺别到了耳后。

玻璃上他自己的半长发倒影里，圈着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虽然营养不良，却有一头极好的头发。

极黑，极顺，极亮。

在其他小女孩还是“黄毛小丫头”的时候，顾林林就已经拥有了比洗发水广告里模特还要漂亮的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

柔美凉滑，像一条自天空流下的瀑布，能洗濯人间所有的繁杂。

不过这河也断过一次流。

在她用头发换了一次钱，导致出现了狗啃发型后，顾启这个当哥哥的险些没能站稳，扶住了门框才没摔倒。

然后这个长发飘飘走路上都会被喊美女的哥哥，在那悠悠的惨淡斜阳里坚决地让妹妹重新蓄起了长发，并告诉她不要再为了钱去剪掉自己的头发。

可是……

怎么连自己的头发也也只有这么点长度了？

“您好。”

擦了擦眼角无意识流出的泪水，顾启赶在旁边保安室里的姑娘拨通报警电话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是里面那个盖粉色小毯子女孩的哥哥，刚才不小心和她走散了……”

顾启都不确定，说完这句话自己到底能不能真正找到妹妹。

说不定打开门进去之后，他会看着妹妹朝自己走来，却是越走越远呢？

又或者他终于可以抱一抱……时隔十一年，时隔这让他痛不欲生变得麻木不仁的十一年，终于可以……

终于可以抱抱妹妹的时候，妹妹却在抱入怀中的一瞬间，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就如同他十一年……就算找到“妹妹”之后，都会做的噩梦那样呢？

顾启有一瞬间想要转身逃走，逃离这个处处看起来都很正常，处处看起来都如同他重生了的地方。

但保安室的女孩却已经放下了听筒，抓起了符合儿童区身份，花里胡哨童趣满满的电棍推门走到了他身边，打开了休息区的玻璃门笑眯眯地和他攀谈：

“哥哥你可算来了，小妹妹的皮鞋可真好看，我想给我侄女也买一双，请问你在哪儿买的呀？”

顾启假装没听出她的试探，旁人看起来滑稽可笑却不失攻击性的电棍，还有这姑娘的警惕，居然让他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他笑了笑，跟着走姿随意，又有几分不明显警惕的工作人员走进了休息区：

“东区那个菜市场买的，25一双，就在入口左手边挂着蝴蝶十字绣那家。

这双穿好久了，上面的蝴蝶结粘好了几次，我妹妹还是舍不得扔掉。”

谈起记忆深处那些温暖的事，顾启一直低沉的脸色明亮了些。

这一抹融雪化冰的暖笑呈现一股摧枯拉朽之势，晃得手持警棍的姑娘差点把这不需要的玩意儿丢出去。

不过虽然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女孩的脸色却是极限一换一地古怪起来。

顾启保持着微笑，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看来那两个粘了好几次的蝴蝶结，应该是经他人之手叕粘了一次了吧。

轻轻一笑，顾启怕小姑娘把电棍捏折，打趣道：

“菜市场25一双，你真的要买吗？”

为了掩饰尴尬，女孩连忙赶驴顺坡下，举起手挥了挥：

“当然要买！25怎么了？25还不是那么好看！”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真想买，我们可以组团，60元三双，可以挑其他颜色，店主认识我，还可以更便宜。”

“好……好啊，哈——哈哈！”

女孩放下手干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钉。

之前防人贩子的紧张气氛因顾启而起，也因顾启而散，玩着玩具的几个孩子也明显放松了下来，开始对着新出现的漂亮哥哥发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软包沙发旁边，顾启也背着光，看见了自己影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

“……林林？”

很多事情，也就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明白个中滋味。

顾启站在沙发前，看着近在咫尺的妹妹身体发僵，有些不敢伸出手去。

还是怕工作人员怀疑，他才没显露紧张，自然弯腰去抱那小小的一团。

但就是这个旁人看来的自然，在他这里，也是仿佛锈掉的机械人，关节变形木偶般的僵硬。

但是……

暖的。

有些轻，有点瘦，手掌贴住的小腿轻轻一屈指就能圈住，顾启颤抖着，却又柔和地对着他失去了“未来十一年3个月21天”的妹妹，轻轻说道：

“林林，哥哥……”

来了。

——无人之处，有心在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