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唱的歌-下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4466 更新时间:2021-08-24 22:05:25
嘉德罗斯坐在栏杆上,风把外套吹起,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这会儿他就不笑了,晃腿说,老秃驴叫你抽薄荷雄狮吗?
格瑞摇头,把烟摸出来,食指点点纸面,取出一根点燃。他不用看,闻味儿都知道是黑金刚还是小云端。
好学生还有优待。嘉德罗斯半讽刺的说,你接着抽吧,毕业那会儿你声音就废了。
抽烟害声音这种话,格瑞还是第一次听,他记着,也想把烟戒了奈何就是戒不掉。他和心理老师说过,老师说他是心理因素,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不想戒。
格瑞抿唇,他分明想戒的,因为嘉德罗斯不喜欢。
每天一次的心理辅导结束,格瑞从老师那儿借了几本书去看,老师有事情做,没有发现他手里夹着两本不合时宜的书。
《霸王别姬》和《背德者》。
格瑞不知道书里讲的什么,他甚至没有翻开这两本书,翻开频率最高的始终是练习册和试卷。
书被同学借去看了,背德者很快就被还回来,霸王别姬在女生之间循环往复,有些女生,上课看,边哭边看。
格瑞不懂,他也没时间去看。
学校运动会如期开展,高三学生不参与,只选几个人出来,把项目参加一下,剩下的都在教室里上课。
嘉德罗斯被体育委员报上去,跳高和一百米。格瑞不打算参加,他体育并不好,跑三千都是掐着时间及格。
可惜新任班长和格瑞有仇,觉得格瑞拽得很,眼睛都长到头顶了。
于是默不作声地给格瑞报名三个跑步项目,四百米,八百米和三千米。四百米后面接着三千米,以格瑞的体力,跑完四百米基本就废了,接跑三千直接能死操场上。
班长还挺会,没到时候点儿风声都没透。四百米开始前才如恍然大悟似的,告诉格瑞给他报了项目。
格瑞皱眉,当即取下手表塞进抽屉,到操场去,出教室门时回头看了眼班长,意味深长。
操场上,嘉德罗斯跳高刚结束,回头看见格瑞穿过跑道去四百米起点,疑惑升腾,拿上水杯跑过去问他。
他还没到,比赛已经开始。
格瑞像一片叶子似的,从嘉德罗斯身边掠过,头也不回,连个眼光都没有。
嘉德罗斯怔愣片刻,跟着他跑起来,内圈都是陪跑,像个小漩涡,时快时慢。嘉德罗斯就在格瑞身边,和他保持一致。
没有问他为什么他来跑步,此刻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跟随稍微有些激励作用。
格瑞知道他后面的三千绝不可能拿名次,所以他必须在四百米全力以赴。可所有人都是全力以赴,他们甚至没有后顾之忧。
会输吧,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
格瑞却笑了,嘉德罗斯看见他整齐的牙齿和向后掠去的液体,这让他呆住,猛地停下,看着格瑞冲向终点。
四百拿的第二,三千没有名次,跑完就倒下,躺在地上喘气,要是再跑两步他能直接吐,下一秒就昏过去。
嘉德罗斯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双手穿过腋下,半拖着他让他走两步,加了葡萄糖的水也递给他,让他喝两口。
他手抖着,垂着眼眸,轻声道谢。
嘉德罗斯说,你跟我的关系不需要道谢。
他和他有什么关系,格瑞知道至多是个普通朋友,格瑞也知道,除了他,嘉德罗斯在这里剩下的都是表面朋友。
运动会结束后,格瑞蹲在校门口的废品站蹲了两天,选了根轻重合适的钢管。
他把班长拦下来的那天,正好是一模结束,在那条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双手握着钢管,面无表情地实施暴行。
几乎每一棍都落在男生的手臂和腿上。
打了就打了,没有谁的家长会到学校来找麻烦,进四中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家里人都不闻不问。
只要别打死了。
格瑞停下来,杵着钢管抽烟,视那些哭号和脏话如无物,目光晦涩黯淡。好半晌他才开口说,如果班长继续,那他也会继续。
没有爱的人无所畏惧。
一模出了大榜,第一和第一照旧,班长请假回去休息,一切事务都交给学习委员和副班解决。
格瑞的日子轻松很多,只需要做题就好。
嘉德罗斯不再睡觉,哈欠连天地写题,老师都惊讶了,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种,这家伙疯了的诧异。
甚至对格瑞也特别关注起来,格瑞连气都喘不顺,放学的时候,他站在教室门口,迈不出步子,背上的书包没多重,却似巨石,狠狠将他压在地面。
偶尔他站在天台抽烟,有过几多冲动。
那时候嘉德罗斯在,他喊格瑞去打台球。格瑞旋身,向他走去,眼睛那样亮。
很奇怪,他什么书都没看,什么话也没听,凭着一双眼睛和一颗心,逐渐就明白了一些东西,比如嫉妒,比如焦躁,它们为何而来。
可这让他更开不了口,他只能沉默,更加沉默,也更嫉妒。嫉妒女生们可以用各种方式表示一切,信,话语,偏爱。
他却看一眼都要斟酌再三,怕多看就开口。
晚上打完台球,分别的时候,格瑞走得匆匆,嘉德罗斯立在原地望着,在即将望不见他背影时,嘉德罗斯说:“我去酒吧喝酒,你来不来。”
格瑞没回头,却停下脚步,意态令月光沉醉。
十八岁可以做很多事情,喝酒,睡觉,驾车,买房,但大多数人的十八岁都被简单的两个字占据——高考。
是命运的开端,是未来的预测。
每天学习让人很难去想未来,连现在也难掌控,天旋地转,都在说假话。
我的目标是进科研院,以后好好建设国家。
我的理想是做外科医生,救死扶伤。
说这些话的人,有的谈着恋爱,写着情书,宣誓忠诚;有的躲在厕所抽烟,往嘴里喷口腔清新剂;有的睁着双迷茫的眼,熬得昏昏沉沉,半死不活。
谈到理想都那么茫然,捡着说惯的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喝多了,嘉德罗斯破天荒地问格瑞,以后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戒烟?
格瑞闭上眼,嘴角拉扯着,却没有笑,张嘴,轻声说:“我可不知道——我连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知道。”
“呵。”嘉德罗斯靠过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没有理想的人,就像没活过。”
格瑞睁眼,他们对望,谁也没有退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都那么明显。
是格瑞先伸手的,捧着他的脸,此刻的眼光比任何时候都要赤裸,山海倾倒,呼啸而来。他们醉得朦胧,没人会这个小角落里,酝酿着什么风雨。
他说:“嘉德罗斯,我害怕。”
嘉德罗斯重心向前,说:“我也怕。”
冬天第一场雪下来时,嘉德罗斯趴在窗台上看了很久,那张毯子彻底属于他,被他裹在身上。
他看得那么认真,英语老师都忍不住打趣他,把他叫起来回答简单的问题——他名字的英译是什么。
Godrose,格瑞默念。
嘉德罗斯回答得很快,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几个音时,格瑞的灵魂似乎在发颤。
英语老师笑着一壁让他坐下,一壁说班上他最喜欢的就是嘉德罗斯的英译,神的玫瑰,如同天赐。但天赐的玫瑰,也要看看黑板,别被雪吸引过去,那不是玫瑰的季节。
嘉德罗斯翻白眼,转过去继续看雪,衣领垮着,看见他突起的骨节和脆弱的颈子。
倏然,格瑞想起初次见到嘉德罗斯的时候——有本书这样写:“爱河,是没办法有意坠落的。”
一瞬间,只是那一瞬间,焦躁升腾而起。
脸是张扬的色彩,身姿如鸟轻盈,立在他的面前,冷着脸,看不起人间的神情,眼光纯粹澄澈,带着看不懂的天真,像透明的水,蕴藏千万种玲珑清寒与排山倒海地呼啸。
如果能不遇见,格瑞希望自己不要遇见他,遇见就坠落,坠落伴随恐惧,会粉身碎骨。
03
高三,一向沉默的嘉德罗斯搞出件大事,他把隔壁二中的校霸打进医院,校霸爸妈找过来了。
嘉德罗斯张扬的色彩收敛,下颌绷紧,整个人都变得冷硬。
事情闹得很大,对方必须要个结果,学校联系了嘉德罗斯的父母,他们身上带着冷漠和不耐烦来的。
不等他们说上什么话,嘉德罗斯已经离开,走之前被甩了一耳光。格瑞瞥见,他的脸很快红肿起来,但没看见泪花。
格瑞装了一瓶子雪去找嘉德罗斯,直接上天台,他肯定在那里,在学校,这是他们唯一安静的去处。
他站在天台边沿,听见脚步声,朗声说:“格瑞,我要离开这个烂地方。”
他不再用“想离开”了,而是要离开。
格瑞让他下来,把瓶子递给他敷脸,回答他的话:“你还没长大,高中还没结束,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想读书了,厌倦了。”嘉德罗斯拿瓶子贴脸,冷得发颤,“找个地方等死也好。”
格瑞不再说话,递根烟过去,直接塞到他嘴里,亲自点燃。嘉德罗斯没有拒绝,也没有往肺里吸,只是咬着滤嘴,沉默。
自那天以后,嘉德罗斯消失了,不再来学校,没有请假,也没有退学。老师打电话给家长,更是一问三不知,甚至直言不用管,就是死外面也无所谓。
格瑞从很多人口中听到了很多版本,最直观的还是从班主任那儿得知。嘉德罗斯家里条件不错,可惜夫妻之间除去怨恨什么也没有,没有孩子之前就每天吵架,吵凶了还会打架。
学习压力很大,家里压力也很大,格瑞几乎腾不出心思去找嘉德罗斯,只能放任寂寞野蛮生长。
有天学校放半天假,格瑞换下校服去酒吧喝酒,驻唱换了人,唱又快又狠的调子,似有枪挑剑刃。
格瑞不知道这是摇滚还是hiphop。
他抬头看了眼,就看见嘉德罗斯,背着吉它坐在吧台边,一身决绝气息。他也看见格瑞,招手叫格瑞去喝一杯。
格瑞去了,也喝下自己不喜欢的一种酒,肺辣得生疼,皱皱眉,开口道:“现在在哪里住?”
“垃圾堆。”嘉德罗斯还有心思开玩笑,“花糖胡同的废弃四合院,我偶尔在那儿,其他时候有事情做。你别来,不欢迎你。”
格瑞沉默会儿,又说:“开始唱歌了?”
“嗯。”
“唱什么?”
嘉德罗斯喝口酒,抬抬下颌,示意格瑞看台上,“和他一样。”
“嗯。好。”
他们喝完酒,就这样分别,道别也没有一句。
格瑞很平静,没有癫狂,也没有难过,像以前一样,在唠叨中吃完饭,进房间写作业,只是越写越快,几乎力透纸背。
他明白,嘉德罗斯在谋划离开,很快就能实施。看见那把吉他格瑞就明白了,嘉德罗斯想做什么。
夜深了。
格瑞离开卧室,摸进父亲的书房,进去得很快,出来得更快,手里握着什么。
第二天格瑞逃课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看完《背德者》才慢慢地向他在的院子走去,路上想了很多,也好像什么都没想。
笔直地穿过宁横路,进胡同里去,踩着垃圾桶翻到别家院子中。满院荒草凄凄如诉,他游目四巡,老树下的秋千沾上黄昏的色彩。
这儿没有别人,他叹息,像松了口气。
如猫般悄然走进房间,旧桌椅被擦得干净,格瑞手指抹过,沾上些水。他抿唇皱眉,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狂风乍起,外套被吹起,发也乱七八糟地挨着脸,吻过眼睑。嘉德罗斯就在这阵风中立于格瑞面前,像只金色的鸟,身形与眼波都吹乱。
“就知道你从来不听我说话。”他用湿润的手撩起头发,看向格瑞的眼光纯粹,甚至印着一种天真。
看不懂的天真。
格瑞从来看不懂这个人,于是他叫他的名字:“嘉德罗斯——你离开这里吧。”
没有回答,椅子倒下的声音和胡同里狗叫声都有力地奔涌而来,如风般锐利,划开世界。
嘉德罗斯坐下来,不回答他的话。
“我从未听过你唱歌。”格瑞也坐下,秉着淡漠的口吻说,“神的玫瑰唱歌,是不是也是天赐。”
嘉德罗斯看看他,看了又看,最终提起旁边的吉它,环抱住,拨弦。
他没唱那些格瑞欣赏不来的歌,这首歌格瑞听过,上次在竞赛班听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歌。
那些歌词从嘉德罗斯口中唱出来,似乎就不太一样了,那个下午被幻化,乐声被这支玫瑰代替。
他唱:“庭院外头排排站着,棒球队的高温拉力,教练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唇语好像是说,“ 就这点本事吗 ”。
仿若在问格瑞,就这样了吗,就看着他离开,什么也不说吗?
格瑞侧头,安静地看着,就像以前,嘉德罗斯在说什么话,他只望着,不需要太懂嘉德罗斯的心。
“啊,夏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繁星浇揉的月光,是雨后山寺的晚钟,明信片依然在窗前,来自异国的邮戳,“ 实在是非常抱歉,不如就到这里吧。”
那就到这里为止,格瑞捏捏指尖,没有听完,留下一个盒子,默默离开。嘉德罗斯没看他的背影,继续唱他的歌,是没有明说的告别和情意。
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未曾发生,却好像什么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