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说: 那个瘟神又被揍了 作者:那个谁阿 字数:3538 更新时间:2021-06-30 18:47:47
钟时顷拽着宣帝单臂在水渊潭中划动,激起水纹助力,勉强支撑二人浮在平面。
臂弯中的男人早已昏厥,钟时顷抬头望望岩上陡壁,细石子从崖边落下都激不起半点波澜,宛若尘埃。
倘若峭崖之下没这汪渊潭,恐怕两人都得交待在这。
钟时顷视线落在男人身上,微眯起双目,臂弯略微上抬暗暗用力,喉骨的触感是那样清晰。
再加上一点力,男人便能轻而易举的死在自己手中。
就加那么一点。
宣帝面色开始涨若猪肝,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不匀,肢体却毫无动作仍受着钟时顷摆布,溺在这潭水中,无法动弹。
钟时顷神色一冽,倏地收了力道。
还不是时候。
钟时顷扫视四周,峭壁将渊潭围成一个死环。唯有一块岩石长相嶙峋,延伸出一大片空间,像个小内陆滩,眼下这个落脚处有总比没有的强。
钟时顷将宣帝拖上岸,靠里处安顿好,独身一人坐到潭边望着渊水瞑想。
深不见底。
钟时顷面目看不出是怒是悲,只是那双眼睛盯着潭水时毫无生气可言,许是同往常最大的区别,钟大瘟神收起了面上三分笑。
“咳......咳咳......”
宣帝细微的咳嗽声惊扰到了潭前人,钟时顷蹙眉也只是一瞬,随即掩盖过去,
“陛下您醒了。”
宣帝抬起眼睛环视周遭,“这是何处?”
“陛下,我等跃崖所幸崖底下是处渊潭这才捡住了性命,只是卑臣无能,至今尚未找到出口。”
宣帝微阖双目,好似休憩养神。钟时顷也不再说话,重坐回潭边望渊思故。
“时顷,你可曾怨孤?”
钟时顷身子一僵,并未答话。
“本可给你一道大好仕途,不受这宦位所屈。”宣帝蔑笑继续自顾自道,“是恨是怨,孤今日都同你做个了断,如何?”
如何了断?
钟时顷缓力攥紧拳头,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十四岁那年,宣帝继位前一夜。
顺泽三十年,大皇子枢誉兵败,退居殿外俯首称臣。
“时顷,皇兄可还在殿外跪着?”
刑淄把玩着玉脂扳指。
十四岁的钟时顷小跑到门闸处,悄悄开了一缝往外瞧。
“殿下,大皇子还在磕头,血印子清晰着哩。”少年声嗓还略显稚嫩。
“那你说,本王是赦,还是不赦?”
钟时顷心里噔一下,立马曲体投地,
“小...小的不知......不...不敢涉政......”
宣王刑淄大笑,似乎很满意面前这个小太监的举动。
“时顷,可知道当年本王为何哭着闹着都要向父皇讨你做我的内侍?”
钟时顷在心里反复斟酌几道用词,才缓缓开口,
“小的......不知,那年小的不过才五岁。”
“你懂事。”
宣帝乏了,呵欠连连随便往桌上置了扳指,起身往两侧抬手。
钟时顷埋着头小步向前替刑淄更衣,正欲绕过身侧,却被男人一手拦住。
刑淄拽起钟时顷的衣料放指尖蹭了蹭,蹙眉道:“明日本王登基,你着这身粗劣是想让谁笑话?”
“脱了。”
钟时顷不敢不从,忙刮了外衣扔在地上。
“亵衣脱了,一并当本王面烧。”
钟时顷手指僵在半道,错愕不已。
“怎么?”
钟时顷两指覆上亵衣结半天使不上力,哀求般的看着对方,因着着急,眼眶里早氲起一层雾气。
刑淄本就没多少耐性,准备亲自动手。
谁料就这么一眼,少年身下微隆起的地方吸引了刑淄全部注意力。
好啊。刑淄重新审视一道面前的这个孱弱少年。
“大晋律令,未净身便入宫的内侍罪当株连九族。”
钟时顷跪地身若抖筛,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知晓死亡前的挣扎是如此不堪。
“大晋国现在可没皇帝。”
钟时顷身子顿了一下,只听刑淄继续道:
“本王登基自会护你周全,筹码,你做本王的不二臣。”
“永不入科举,终身为宦,世不除籍。”
终身为宦,世不除籍。
十四岁的少年匍匐在地上死死咬住后牙,眼泪早不知停在何时,攥拳指甲深陷皮肉之中,硬生生掐出四道血痕。
他的仇,还未报。
将来,一千倍、一万倍奉还。
一句“不二臣”斩了他蛰伏多年从未现形的獠牙。
一道“不二臣”断了他所有念想,家恨难平此生枉为人。
一笔重诺,背起遗臭万年的佞臣骂名也是自我活该。
不二臣。
笑容渐渐浮然面上,攥得发疼的五指重新舒展,钟时顷慢条斯理道:
“陛下多虑了,我乃陛下之不二臣。”
仿佛一切都是梦境,只是那梦境中的十四岁少年早已绝望。
身后无路,脚下却万丈悬崖,月光照得人恍惚,稍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宣帝无言,拢起上衣侧身斜靠,明明男人已经闭起双眼,钟时顷却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猎人追捕已久,无力回天到垂死挣扎的猎物。
猎物的哀鸣,只会让猎人更加兴奋。
钟时顷枕着一块小岩壁,始终同宣帝保持一定距离,思绪飘回幼时。
“你是新来的小太监?”肉乎乎的小团子捏上八岁钟时顷的侧脸颊。
小时顷被掐疼,红着眼睛也不敢哭,使劲摇头。
小团子显然被面前这个同自己一般高的小人儿惊到,悻悻撒手,“你、你别哭啊!我、我给你摘花?”
小时顷又摇头,呲溜呲溜鼻子准备走,小团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还没等小时顷有反应,小团子拽着他衣袖就往宫墙跑,足足跑了有大个半时辰,两个小人儿累得在银杏树下喘粗气。
小团子跳上树干,两臂张开还住合抱起来,双腿夹住树身,借力撅着身子往上拱,上三步掉两步,像个树熊似的费力攀爬。
好不容易爬到树枝处,晃悠着小手招呼树下小人儿,
“你快上来啊!这上边看月亮特别圆!”
小时顷还是摇头,背着手往后退。
这一举动可把小团子弄急了,抱着树干滑下,连忙拽住不准走,“你别走你别走,咱不上还不成吗。”
小时顷点点头,扭扭胳膊想从小团子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奈何小团子人小力气大,拽了几次无果,小时顷索性便让他拉着了。
小团子拉着小时顷坐在地上,背靠银杏树,望着月亮奶声奶气地问道:“宫里娘娘都长什么样?是不是很美?”
小时顷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就抬手在脑袋上比划了几下,想形容出簪子的模样。
小团子看了看,了然于胸后拍拍屁股攀上树干,这次灵活许多,三下五除二从树上摘下一片银杏叶宝贝兮兮的捧到小时顷跟前。
见地上人儿不为所动,小团子扒下小时顷的帽子,迅速将银杏叶别到他脑袋上。
显然小团子会错了意。
小时顷惊愕抢回帽子,可他却发现夜晚明明是黑的,可小团子却被月光照得通体柔光。
“小兔崽子!还不赶紧跟我回府!”
小团子咯噔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捧着小时顷的脸就是吧唧一口,嘿嘿一笑。
“嘿嘿你真好看,我爹来寻我了,我先走了哈。”
小团子头也不回的往宫外跑,杜竞气喘吁吁的继续追,一晚上找这小祖宗跑了差不多得有半个皇宫,气甭提有多堵得慌,现在只想把那小崽子两腿给卸喽看他还能咋蹦哒。
“明日......你还来吗?”小时顷对着月光照不到的黑甬小声问道。
摸摸湿漉漉的侧脸,从发间摘下银杏叶对着月光细细摩看。
似乎,比白天扫的更好看些。
连着几日小时顷都往宫墙前的银杏叶下跑,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银杏叶孱得可怜,每次风过总能掠起一片天地。小时顷用手去接,略看无甚差别,可细细看来,形状却远不如那片饱满规正。
秋过入冬,银杏叶像是没有留恋的停客,一笔而过,仅剩光秃秃的树干赫然矗立。
那年的第一场大雪来得突然,小时顷裹着一件不那么合身的披风伫立在树下。
他脱掉厚重棉靴,足布踩在雪上显得单薄。撤下披风,冷气灌颈冻得发抖。学着记忆中小团子的姿势攀上树干,霜染得干体光滑异常。
足足爬了一刻钟,他才够住了第一根枝干。
小时顷哆嗦着骑在分枝处,视线越过宫墙探向外界。
孤零零的街道上人迹难觅。
也没有他。
小时顷探过每一寸每一地,生怕错过一处遗失掉最后一丝侥幸。
小时顷垂下眸子,其实一开始不抱期望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落空。
他不会来了。
回身抱过树干,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脚底一滑,硬生生的摔砸在地。
宽大帽檐正好遮完小孩的半边脸,谁也不知道帽下的小人儿是何种表情。
他在雪地上躺了很久,久到路过的老太监将他捡起还毫无知觉,面色早已没了血色,浑身僵硬。
钟时顷在梦中并不安稳,眉目皱得整张脸扭曲变形,汗浸透后衫,恍然睁眼才分开了两个世界。
夜色降临,月光呈束状射在渊潭上。
旁侧男人还是方才整瑕时的动作,也不知已然熟睡还是在憩以修神。
男人一腿微曲,另腿直伸,袍子没有遮盖住的靴筒上方赫然显露出半截刀柄。
钟时顷悄然靠近。
迅速抽出那柄刀刃便往宣帝侧颈处一刺。
钟时顷没有注意到男人微阖的眼睛早已睁开,眼底意味戏谑。
刀停了。
半管刀刃没入岩壁,蛇身被斩成两截应声而落,躯体还在地上扭动。
宣帝瞳眸一动,像是没有料到此番举动。
钟时顷半跪在地,双手呈上短刃,
“卑臣救驾心切私自动用圣物,还望陛下赎罪。”
“杀了孤。”
钟时顷仍保持着托举姿势,铿声道:“恕时顷难从,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宣帝把玩短刃,也不做声,如九年前那般审视面前人儿。
钟时顷低头等待圣命,神色自若。
宣帝嗤笑,从袖子中取出信弹对着壁岩上空一转。
红弹入夜,榴声划空。
半刻钟不到,岩壁上方传来马蹄声,两侧站满官兵举着火把以待下令。
两三个兵部统领攀绳而下,跪地亢声,
“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已受惊扰,尔等还不速速护驾回宫!”
宣帝拍上钟时顷左肩,“孤的不二臣恨不得、怨不得、也走不得。”
只有两人听得到。
“回宫。”
峭崖顶上,帝王坐胯高马,疾风而去。身后万马相随,灯火通明。
钟时顷抬手,暗处的影卫默然潜回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