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声惊雷响起时，敖鲭已经找到那个病死的小童飘忽的魂灵。

他正在发愁，到底怎么给他弄一具躯体呢？这个小童的肉体已被烧成灰烬。

天上下着黄豆大的雨滴，砸得头顶这一方瓦片噼里啪啦，敖鲭目光投向黄泥地，弯下腰伸手挖了一大块泥巴。

敖鲭抿唇，如果阿锦知道这个小童已死，会伤心的吧？

或许会哭得眼眶红红的，鼻尖和嘴巴也红嫣嫣的，滚落的泪珠儿怎么擦也擦不尽……

敖鲭不高兴，他不喜欢阿锦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能随便掉泪呢！

更何况……他拒绝不了阿锦的眼泪。

敖鲭盘坐在地上，干净的衣摆不染一丝污尘，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捏着泥巴，一旁摆放着两三个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泥娃娃。

敖鲭阴沉着脸，一手把刚成型的泥巴土捏碎，这些都不成，缺胳膊少腿的，倒像诅咒人的巫蛊娃娃。

他重新捏一把土，尽量耐心地捏出一个人形，可不管他怎么摆弄，黄泥人都是歪歪扭扭的。

灰色的人影懵懵懂懂，看着敖鲭捏出一个又一个泥巴团，屋檐外成线的雨帘幽幽，夜色越发浓重了。

敖鲭眯眼算算时辰，又看着一地泥巴人，最后拍拍手，拿起一个还算完整的泥偶站起身，一手牵引着一个死去的幼儿魂灵。

他刚转出巷子，脚下叭嗒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

敖鲭低头一看，是一个木制的福娃娃，圆圆的脑袋，眉开眼笑的，眉心间点了一颗红朱砂。

这是一个小儿玩偶，不小心遗落在巷口转角处，敖鲭看看手中的泥人，果断扔掉这个歪脖子歪嘴的泥人，拾起那个躺在水滩子里的木偶。

夜枭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大雨依旧下个不停，阿锦抱着红葫芦不肯离开，他要在城楼上等阿戟回来。

阿戟在替他找到小萝卜，他生病了很难受，那张蜡黄的小脸上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眼中却有浓重的灰翳。

谷随先望了望突然下起暴雨的天空，抽抽鼻子道：“雨水那么大，城楼四面透风的，你要等一夜么？”

阿锦摇摇头，不会的，阿戟很快会回来的。

五柳道长也劝了几句，太阳落山后这天也跟着暗了，就像冬日里一样黑得快，叫人不放心。

阿锦看向越发密集的雨线，微微皱眉，抱紧了手中的葫芦，他想起半个月前那场大雨，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雨水的。

正在三人说话的时候，浓重的夜色里走出一个人，打着一柄油纸伞，另一只手提着白纸灯，雨水似乎小了。

随着那人走近，他们听见了一阵微弱的铜铃声，一声声震荡开来，驱赶着无数影影绰绰的黯淡虚影。

谷随先直起身子，微眯着眼看向来人，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人，年纪不大，一身黑衣几近融入夜色中。

当他走近时，三人听不见雨声，只忍不住侧耳听那细微的铃铛声。

叮铃！叮——铃——

阿锦困惑地眨着眼，看见前边有好多没有脸的人，尽管夜色浓重，大雨滂沱，但影影绰绰的一群人也是忽视不了的。

他们跟在戴着恶鬼面具的人身后，低垂着手，张大嘴巴，像是无声地哀嚎，身形又模糊得几近看不见，却不得不随着铃铛声走。

五柳道人率先闭上眼睛，一甩拂尘道了一句：“无量天尊。”

这是引魂人，专门为死去的魂灵开启冥界大门，把未登记在册的鬼魂全都带回阎罗殿，再一一审判生前的罪孽。

谷随先久不入世，自然不知道人间新兴起的一项业务，沟通阴阳两界，俗称活死人，他们行走在人间与阴间，已经算是半个地府里的人了。

阿锦不敢出声惊扰那人，他盯着路过的魂灵，发现里面有个是他认识的人。

是小萝卜他娘！那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便是寄娘。

比起一些魂灵连基本的形状都没有，寄娘的状态好多了，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唯有嚎啕大哭的嘴，手里还捏着一件小儿衣衫，似乎在左右张望，寻着她忘记的那个人。

阿锦伸手拉住她的衣裙，行走的队伍骤然停下，铜铃骤歇。

为首的那个黑衣少年转过头来，低哑地说了一句甚么听不清的话，寄娘一抖，手中衣衫掉落下来，『儿啊，儿……』

阿锦听见了她的泣诉，还未开口，谷随先就捂住他的嘴，随意打扰死去的人，万一她要是不愿走了，岂不是要缠上身？

阿锦使劲儿咬了谷随先一口，用力扯住寄娘的衣裙，凶狠地瞪着前面的引魂人，一面在心里说：不要走——

久久未行动的队伍引来魂灵的骚动，他们下意识也不愿离去，纷纷要挣脱队伍，宁可游离在人间，做一个夜夜哀嚎的野鬼。

他们没有亲人出金请人超度，就没有办法减轻罪孽，不能通过水陆道场走捷径回到阴曹地府，只能等候引魂人带路，但前途未卜，他们也不愿下十八层地狱去受苦。

打着灯笼的少年回头望了一眼阿锦，被夜色也挡不住的功德金光晃了一下眼睛，他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看了看腰间挂着的铃铛。

戴着恶鬼面具的人重重一跺脚，铃声骤起，城墙上一道阴冷的大门悄然开启，鬼气四溢，骚动的魂灵队伍继续往前走。

寄娘被力大无穷的阿锦拉住，无法跟上前面的引魂人，只能站在那儿看着大门关闭，直至再也听不见铜铃声。

五柳道长叹了一口气，“小友又何必苦留这已死之人呢？误了时辰也怕回不去那阴曹地府了。”

阿锦抿住嘴巴，执意抓住寄娘的衣裙，“这是小萝卜他娘！她走了小萝卜怎么办？没有娘亲要被欺负的。”

谷随先看着印上一圈牙印的手掌，咬得可真狠，那一圈牙印都泛红了，就差没破皮，啧！

“小妖怪咬得可真狠！现在强留下这女鬼，你要如何处置？”

阿锦一手抱着葫芦，一手扯着脸色青白的女鬼，索性打开葫芦嘴，将女鬼收了进去。

“我等阿戟回来，等他找到小萝卜先……”阿锦嘟囔着，他没有在刚才经过的队伍里看见小萝卜，他一定还活着吧？

是啦，小萝卜还活着，他寻不到娘亲要哭鼻子的，我要帮他看好他娘亲！

阿锦拍拍红皮葫芦，不顾它的意愿强行将女鬼塞进去。

此时天上飘着些小雨，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