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翊出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他爹从落地起就是病秧子，强撑着长大成人，成亲生子，可惜还没看到叶翊出生，他爹就因疾而终，留给怀着孕的他娘一间上漏下湿的房子。房子墙不避风，瓦不挡雨，冬凉夏暖，更重要的是，房子里面空无一物。

家中没有一粒米，一滴油，叶翊娘亲本是秀才之女，虽然幼时家中贫穷，但父母宠爱，极少让她吃苦，如今为了活下去，到处做活。一双舞文弄墨的手，给人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倒过泔水，倒过夜香。手上的皮破了又破，磨了又磨，结出一层厚厚的茧。

后来肚子大了，就没有人愿意请她做活，她只能上街乞讨。乞丐与乞丐之间并不会因同病相怜而感同身受互生怜惜，他们只嫌她抢了他们的生意。世人只看得到自己的难处，哪儿有时间精力去管别人的死活。叶翊他娘一介弱质女流，无人护着，只能任人欺负，乞讨到的食物银钱总被别的乞丐抢走，最惨的时候，猪圈偷食，与狗争食。

叶翊出生在一个夏夜，那天的夜空是紫棠色的，天上无云无月，只有漫天的灿烂星辉。星辉之下是连绵的山影，连绵的山影间是错落的村庄。

叶翊的娘一张脸惨白如纸，在垫了一块破布的木板床上痛得咬牙切齿。木板床吱嘎吱嘎，叶翊他娘呼哧呼哧。

叶翊出生的时候，他娘已经没了半条命，满头大汗晕在床上。若不是他娘醒来的及时，叶翊就会在来到世上的第一天窒息而死。一个婴孩的啼哭打破不了深夜的宁静，该睡的人仍在梦乡。

叶翊自小就聪明伶俐敏而好学，家中无钱供他念书，他就爬到学堂前的乌桕树上，听学堂里的朗朗念书声，教书的先生知他难处，也会讲解得大声一些。回到家，他会帮助娘亲洗衣缝补。叶翊的娘接了很多针线活，缝缝又补补,把手都磨破也挣不来几两银。两个人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心中都格外满足。

叶翊七岁那年，迷上了话本子。一天，他站在路边看话本子的时候，不知是谁将他推到了大街上，大道中央，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叶翊六神无主之际，感到自己被大力推开，接着，就看见那辆马车碾过自己娘亲的双脚。

那车是县令的马车。这个天高皇帝远，猴子当大王的地方，县令就是这个村的天。叶翊娘亲的双脚从此被废，却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这让他们本就拮据的生活更加窘促。

叶翊没钱抓药，有时候会偷偷去医馆偷一些药回来，郎中并非不知晓，只是心有不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天，叶翊去给娘亲抓药的路上，被人绑架了。黑布蒙住眼睛，弯弯拐拐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等到黑布被取下时，他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片树林里。

与他一起被绑的还有二十多个孩童，大的十四五岁，小的六七岁。那些人将他们的黑布取下后，指着身后的林子说：“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来。”

那人给他们一人一把刀，就将他们驱赶到林子里。有一个男孩走了两步，忽然掉头朝外跑去，那些抓他们的人手起刀落，那个男孩就身首异处。

剩下的孩子看见了，再不敢逃跑，战战兢兢地进了林。

叶翊忘了那天有多惨烈，自己有多凶恶，记忆中只有满目的鲜血，黏黏稠稠的，溅进自己眼睛里。

只是后来每一夜的梦里，都有一双又一双惊恐不甘的眼盯着他看，仿佛在大叫“还我命来。”

七岁的孩子，带着一身鲜血爬出了那个黑暗的林子。他想吐，只是好几天没吃饱的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喉咙一股一股地冒酸水，味道就像泔水桶里放了几天的残羹冷炙发出的馊臭味。

他晕倒前最后的印象，是那些抓他的人围在他周围，发出桀桀的笑声。之后，是一阵当啷当啷的铁链声，就像黑白无常的索命铁链。

叶翊再醒来时，身处一处山洞之中，四周不见一点光亮，他平躺在地，地上的石子硌得背疼。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左护法，这小子醒了。”

一块石头打在叶翊的身上，接着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小子，你娘现在还在家等你抓药回去，对吧？”

叶翊说不出话，发出两声痛哼。

那个声音接着说：“小朋友没耐心，所以我点了你的哑穴，让你安静听我说完。”

“才七岁，就能从死人林里杀出来，小子很厉害啊。我呢，需要你给我办件事，办好了，我保你和你娘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但你若不听我的话，我就只好送你娘下去找你爹，让他们夫妻团聚了。”

那人道：“怎么样，要不要帮我？”

是个问句，却根本没给选择。

又一块石头打在叶翊身上，叶翊便可以开口说话，声音带着七岁小孩独有的倔强：“你想让我做什么？”

那声音道：“我之前安插在十大门派之中的眼线被他们铲除了，我现在需要一个身家清白的人拜入十大门派，他们有什么不利于我们魔教的动静，你要马上告知于我。”

“当然，为了让你更安心，我会将你娘接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好好照顾，你对外，就宣称她死了吧。”

叶翊知道，这是害怕自己日后集结人手来救他娘亲。

叶翊不作声，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娘生你时难产，去了大半条命，这些年拖着一副病躯照顾你，还为你断了双腿，你却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她做，那就让她去找你爹吧。”

人，只要有惦念，有顾虑，有弱点，就只能成为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叶翊立刻被吓到，大喊：“不要，不要，我去，我去。”

浑厚的声音中带了丝喜悦道：“这就对了。”

叶翊答应进入十大门派，要求是临行前再见亲娘一面，每隔半月就要收到娘亲寄来的一封信，这些要求左护法都答应了。

叶翊成功拜入赤炎门，他为人聪慧还勤勤勉，年纪虽小，却是门中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弟子。上一任赤炎门掌门惜才，收他做了亲传弟子。

叶翊入赤炎门，学的都是舍生取义的仁义之道，时间越久，越感觉自己在助纣为虐，也就越胆战心惊，但又不可弃亲娘不顾，只能胆战心惊地给魔教传消息。

直到有一次，传递的消息害死了三个同门师兄，他才生出一点反抗之心，整整三月不发一字出去。之后他收到了三件东西：一束花白的头发，一件全是补丁的衣服，和一辆四轮车。

头发是叶翊娘亲的，白的多黑的少，记载着这些年她吃过的苦。衣服也是叶翊娘亲的，叶翊的娘自己舍不得买新衣服，破了就打补丁，一件衣裳上满满全是补丁。四轮车也是叶翊娘亲的，叶翊看见它就想着自己娘亲断掉的双腿。

叶翊将这三件东西摆在自己房间，对着它们哭了一夜，不停念叨着：“娘您自小就教我要做个正直的人，你一定不会怪我的，我不可以再害人了，师兄他们对我那么好，我不可以再害死他们了。”

然而第二天天明之后，他还是寄出了最新的消息。

那年叶翊十岁。十岁的少年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娘亲，那个苦难一生的女子，尚未享过一天福，自己也还没来得及尽一天孝，她不能死，她也不该死。

此后，每听到一个门派弟子因为自己送出的消息遇害，叶翊就用刀在自己身上划一道伤口，用伤口流出来的血记下那些人的姓名和死期。他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疼痛换不回那些人的性命，但是疼痛可以让他清醒，他宁愿厌恶自己，也不希望自己麻木。

人人都说叶师兄对人好，门派上下，无论是谁，叶师兄都有求必应。谁会知道他只是在赎罪，赎那份没有人知道深埋在他心底的歉疚。

每一个赤炎门弟子的死都与他有关，这些年他从未睡过一天好觉。夜里总是噩梦缠身，他会先梦见死人林，那片林子在梦中一片血红，无数双眼睛在梦中绝望怨毒地看着他，要将他拖入那片黑暗。然后会梦见那些死去的赤炎门弟子，他们微笑地朝他招手，等他走到他们身边，他们就会神情扭曲地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偿命。

他喘不过气，挣扎着从梦中惊醒，空落落的屋子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就翻出娘亲写给他的信，一遍一遍地看，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泪水满面，看到眼睛发红，天就亮了。

魔教的人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眼线居然能成为一派掌门，叶翊当上掌门后面对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十大门派要联手围剿魔教。

掌门必定是要参与各项决策的，决策前夕，叶翊收到了娘亲寄来的家书，叶翊握紧了那封家书，他知道，自己这次害死的不仅仅是赤炎门弟子了。

众掌门商议许久，终于将攻防战略都安排妥当，还煞有介事地画了攻防部署图。叶翊偷偷绘制了一幅攻防部署图发出，看着信鸽越飞越远，叶翊忽然觉得很累。

一直在人前伪装，一直忍受内心的苛责，整整二十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很累，他想回家，他想见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