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狄奥墨得斯瞥了眼阿喀琉斯的金发。“我不打扰你们独处。事实上，我还没用晚餐。”

“那的确不巧，我们刚吃完。”阿喀琉斯打了个哈欠，小尖牙一晃而过。

“既然如此，那我们无缘同行了。”帕特洛克罗斯耸耸肩 。

“再见。”

“明天见。”

狄奥墨得斯愣了一下。“好的，明天……明天见。”

他在街灯下独行，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循环往复，眼前的夜路像是没有尽头。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

7岁那年，父亲突然与母亲激烈争吵。一直照顾他们家的管家不辞而别。他隐约听到他们在争论自己的发色。为什么他的发色越来越浅了？几乎成了金色！

他喜欢管家的金发。父母争吵时，他就躲在房间里。以往在他害怕的时候，管家都会来安慰他。给他讲故事，安抚他睡下。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他一个人躲在卧室，紧张、不安、害怕，争吵声不绝于耳，他用被子闷住了头。

“妈妈。”有一天他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管家叔叔比父亲还好。为什么他突然不见了？”

母亲打了他一巴掌，随后突然扯着他的手跪下，眼泪不受控制，父亲在他身后走过。

“对不起。”她疯狂地亲吻他，像是在吻另一个不会再回来的男人。

年幼的狄奥墨得斯呆立在原地，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很想念那个管家，不知为何，他觉得母亲同他一样。

奥德修斯是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出现的。十七岁那年，母亲卧病不起，他日夜照料，学业落下不少。所有贵族家中都有管家，唯他没有。或是说，曾经有过。

“孩子，你看起来很累。”一个浅褐色鬈发男子对他说。城主来探望这所城中最好的公学，他差一点点就落选迎接城主的学生名单，因为此刻的他像丧家犬，一时之间往日风华不再。但是这位褐发男子还是看出了狄奥墨得斯的与众不同。据说他叫奥德修斯，是城主最得意的参谋。

他的确……累极了。

可他没说什么，只是收敛了差点缴械投降的目光，挺直了脊背，淡淡说了声：“抱歉，让您误会了。”

奥德修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随着城主走远了。

当人群散尽，他望向没有尽头的天空，那里群山起伏，光芒四射，但是太阳不见踪影。无名的痛苦侵蚀了他十年，他第一次落了泪，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母亲病重期间，他总收到陌生人的寄件。今天是某个名牌甜品店新出的点心，明天是几本精装版的自己梦寐以求的书，又或者是有意思的手工小摆件，他闲暇的时候一点一点拼凑而成。他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对方的好意，但物质中寄宿着的温柔慢慢软化他冰冷坚硬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当点心在口中融化，书的扉页被风吹过，小摆件最后一个零件安装完成，他突然觉得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不满都烟消云散，快乐虽短暂，至少在他心中停留过。

终于，母亲的病开始好转，父亲的仕途重新明朗，一切的一切回归了正轨，未知人士的寄件也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

几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公学毕业，理所当然能够得到最好的职位。好上加好的是，那位奥德修斯多年来一直记得他。在奥德修斯的办公室，他再次品尝到了那家店的点心，也在书柜里看到了那几本精装书，书前摆放着类似的手工小摆件。他曾试想过那位神秘而好心的寄件人会是谁，他曾希望过或许会是那位奥德修斯，但是他值得在他的名单上吗？

“奥德修斯先生，”终于有一天，狄奥墨得斯望着书柜里的物品，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请问您是否会送别人这些小玩意儿呢？”

“别人？”奥德修斯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转过椅子看着故作镇静的狄奥墨得斯，“什么小玩意儿？”

狄奥墨得斯背过身去，金发遮住了他红透了的耳根：“比如……您每天都在吃的小点心。还有这些书……还有手工小摆件。”

奥德修斯笑意更深，他一直盯着那个紧张到僵硬的背影，声音不自觉柔和了许多：“据我所知，这位奥德修斯先生只送给过叫狄奥墨得斯的青年。”

背影明显颤抖了一下，随后青年深深埋下了头，回眸时满是欣喜与怀疑，这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感同时盘旋在他漂亮的眼睛里，像是旋涡扭转纠缠，迷人心神。

“有几个狄奥墨得斯？”他问，双唇轻颤。

奥德修斯不舍地挪开了视线，沉默了一会儿后轻轻笑了：“根据我手头的官方资料，本城只有一位狄奥墨得斯，他出身名门，刚从全城最好的公学毕业，现在城主参谋奥德修斯手下工作，是一位娇气傲慢的贵公子。”

窗外拂过一阵风，狄奥墨得斯的金发在微甜的空气中拂过，他突然自嘲般地笑了笑：“那位贵公子一定很感谢您。”

“但愿如此。”奥德修斯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这是极少见的情况，“但是这位贵公子却从没有跟我表达过他的谢意。”

狄奥墨得斯走到窗边让路过的风给自己的脸降温。

“我想……他一定很害羞。但是他会用行动表达他的感谢的。”

成为奥德修斯的下属后，一向孤高冷漠的他对奥德修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他的金发一夜之间变成了浅褐色。他贪恋奥德修斯宠爱的目光，渴求奥德修斯恰到好处的表扬，当奥德修斯的手抚过他的发根，他会心头发痒地眯起眼睛。“像只小宠物一样可爱。”奥德修斯收回手，笑着说。他的抚摸从不多做停留。

这种日日的小满足让狄奥墨得斯忘乎所以，某种程度让他更加有恃无恐。好在他有张讨人喜欢的脸和煊赫的家世，他傲慢得过了头也只会让人觉得是他的出身使然。而且在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即便所有人都厌恶他，只要奥德修斯还……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这种美好想法被突如其来的同事干扰了。这位突如其来的同事名叫帕特洛克罗斯。“为什么他要把所有的活都丢给你？而你还乐在其中，真是莫名其妙。”帕特洛克罗斯满脸嫌弃地靠在椅子上，“就算你很崇敬他，但是在我看来这一切都过了头了。你能不能保留一些自我？你是狄奥墨得斯，又不是奥德修斯的傀儡。”

在这之后，狄奥墨得斯有时觉得自己很傻。或许帕特洛克罗斯说得对，不知不觉间，他把奥德修斯当做人生的全部，而他只是奥德修斯工作的一小部分。

可是只要我再多多努力……

他在街灯边停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