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赠你一枝春日桃花白·伍

所有人的神经因为严页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紧绷起来，表情破裂，牙关收拢，小屋里很紧张的氛围。严页褪去茫然后捡回独属于他的笑容，天真热烈纯洁的笑容，在此刻诡谲地破出来。同时木墙轰然破裂，一只青蛙似的脚蹼从破洞处钻进来，林琳大吼：“快走！”他们便四散奔逃了，严页被绳索拖拽着躲闪，翻滚。余明霖抢出背包，拉起严页，慌乱择路而逃。严页眨着无辜的眼睛，回头看他不认识的怪物——像传说中的鲛人，又不像，它不漂亮。上类人，下如鱼，脸部两侧有鳃开合，眼睛闪烁着怕人的光芒，没有毛发全身光滑无鳞。严页一阵激灵，脚下拌了一下，余明霖见不惯他分心愚笨的样子，矮身把他背到背上，雨夜惊逃。

“救援队很危险，你一定要去吗？”女人的质问，携带着担忧。

严页看见一个脸上开着小花的女人，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小女人。她拿手指他，又指指帐篷外面，无数人痛苦的声音结成一片，她眼睛里的眼泪蓄成一小捧，从她开着小花的脸上流淌下来：“你不如别人聪明，妈妈很怕。”

他揩掉她的泪，很茫然地回答：“可是他们也很需要我去帮他们，如果我不去，怎么办呢？妈妈，你也救人的。”他的妈妈是个全身都很柔软的女人，身上附着消毒水和血气，她不愿意让江一磊加入救援队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救援，但她自己却奔波在伤病人中间志愿医疗。

她想了想流着泪告诉江一磊。听好，你如果加入救援队，死就不是辉煌的事情了，决心要付出要救人就要耐心地使可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你不可以变卦，你要做好死的心理准备。妈妈一直说你笨，是因为你有很大的生理缺陷，但这没有妨碍你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救援队会走很远，很累，很辛苦，你要坚持下去好吗？她用受伤的手紧紧地搂住江一磊，似乎要把她的聪慧，她的生命一并转移给江一磊。江一磊很笨地环抱她说：“哦。”

下午江一磊便跟着救援队离开了临时驻扎地，去到断壁颓垣中搜寻存活的人类。严页跟在江一磊身边，生出迫切，痛苦和恐惧。他们从废墟中救出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在救援之前或者救援途中死去。严页不想看这样残酷的情景，不想现实一次次地告诉他生命很脆弱的事实，他也想要帮忙，急得跳脚，急得流泪。但和以前一样，这只是记忆，他没办法改变任何。于是严页坐下来，坐在救援队不远处，远望他们救人，不近距离去看。这样坐了一周。救援队的人们都有些情绪上的崩溃，江一磊没有，他的笨在这个时候显现出好处，所以他把余明霖从废墟中挖了出来。

江一磊捧着他的脸给他做心肺复苏，他的躯体是温热的，刚刚失去心跳不久。江一磊记得妈妈的话，难得感受到某种祈愿：我想要他活下去。可能一见钟情就是从这个祈愿中发散出去的另一小分支。严页蹲在旁边注视这场抢救，双手挤压着脸庞，陪江一磊数001,002——直到余明霖恢复生命体征，两个人都松懈了。严页一松懈便回到现实，余明霖的背上。怪物还在穷追猛撵，要叫严页自己逃，多半已经死在怪物的口中。

雨小了许多，绵密如絮，轻柔地落下来。怪物追击的速度变慢了，或许累了或许别的什么原因，余明霖把它甩出去很远。要再跑余明霖也快跑没气了，又背负着他，等着就要两个人一起死。余明霖泊住，四下打量，觑见一个倒塌的石板组成的洞隙，同严页藏进去。

余明霖坐在洞口附近的位置，洞口被他拿包堵住了。只祈求不要被那怪物发现，发现了也行，那就得一口把他吃掉，省得痛。严页想。余明霖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严页在他旁边想这些，要不然又要恼了。过了会儿，严页凑到余明霖身边小声问：“它还在外面吗？”余明霖摇头，从兜里找出打火机，甩了甩点燃，举目环视临时避难的洞隙——塌得严丝合缝，几根钢筋勉强做了承重，避免了上层石板塌陷，空间不算小，两个人可以侧身并排躺下，坐的话三四个人也勉强可以挤下。情急之下挑了个不算坏的地方。

“应该没什么事情了，等雨停了我出去找点树枝回来把衣服烤干。”余明霖想了想，又说，“饿不饿？”

严页的喉咙咕咕地响，随后他笑一下说：“不饿，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先把衣服脱了吧，湿衣服穿着会感冒。”余明霖伸手抹乱严页的笑，很严肃地告诉严页，你不用一直笑，我不嫌你笨。严页愣了愣，呆呆地看他关闭打火机，解开腰间皮带，掉过脸去把湿衣服脱干净。除了严页的两个朋友，再没有人对他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他感到一阵羡慕，单纯的简单的明确的爱恋就在眼前，但不属于他。

他垂下头，也把衣服脱了，拧出一滩水。余明霖在包里翻出两件印着救援队字样的体恤，简单套件衣服，之后又把绳索栓紧了。生怕江一磊消失似的。他很隐晦地笑，没被余明霖看见。余明霖又确认一遍绳索稳固，之后伸手过来耙他的头发，很多天没有洗了，又淋了雨，湿腻腻地被耙到脑后。他们对视，气氛赶到这儿了，严页便问了：“你有没有很想要的什么？”

余明霖快速地眨两下眼睛，回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严页心里存疑，想看余明霖的表情，又漆黑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晰。他觉得人不可能没有想要的什么，只要是人就有想要的，这是一种欲望，祈愿，对某种事物或人的期待。余明霖必然撒谎，不愿意告诉严页他心中的期待。严页有所预感，这次任务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