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在拐着弯的说他自己，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学他的模样靠在墙上。夜间的走廊很静，我早已习惯医院消毒水和药物的混合味，此时此刻，这些味道又让我觉得莫名舒心。耳边传来张景浩挪动时发出的声响，我扭头看他，发现他正凝视着我，我立刻坐直身子，局促地理了理头发。我不明白，为什么张景浩都向我摆明态度了，我还在想着史丰杰？以前的我，不是该很快忘记史丰杰投入张景浩的怀抱吗？张景浩喜欢我，是真心的，我也喜欢过他，而且他帅气，上进，努力，有追求，有责任心，关心我，理解我，照顾我。我们能聊很多话题，能一起前进，一起抵达目的地。他不就是我脑中幻想了很久的完美男人吗？

“我看完你的大纲了，”张景浩的话打断我的思绪，“很压抑。”

“我就知道。”尽管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但却我依然很失望。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开始自我否定了。”

“我清楚自己的能力。”

“你要是清楚的话，绝不会用这样的态度看待自己的作品。”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

“我先说优点，故事很好，即便只是大纲，我都能感受到人物情绪的张力，这也是让我觉得压抑的原因。在看的过程中，我感觉有只手在紧紧拽着我的胸口，我为人物叹息，为他不值，甚至咒骂他懦弱——”

“等等，”我打断他的描述，“你确定是我的大纲给你的感觉？”

“先别打断我，”张景浩继续描述，“这只是一点，还有，你的结局其实很好，每个人的成长道路都不相同，只要肯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经历造就一个人，也能改变一个人，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经历些什么。你的结局就是在表达这样的意思。”

我怔住了，没想到，只通过大纲，张景浩都能看清我还未表达出来的本质。

“然而，你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根本不适合写成剧本，你想写人性，想写人生这场修行，想表达那些你所思考的，甚至没思考透彻的生活。人物的情绪、心理斗争、看世界的眼睛，你想怎么表达出来？你想拍文艺片？但是现实是你作为新人没人愿意为你冒险，况且，影视与小说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你选择任何一方都得丢弃一些东西。对你来说，”张景浩突然伸出双手，抓住我的双肩，让我面向他，“最重要的是想清楚，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你的故事，任何选择都有取舍，是小说还是剧本？问问你的内心，你更倾向于哪种表达，而不是因为写剧本更赚钱而趋之若鹜。”

张景浩的问题戳进我内心深处某个未开启的门，打开了门锁，将之前一直压抑着我的情绪释放开来了。一直以来，我都被自己的矛盾心理困扰着。我喜欢故事，更喜欢徜徉在故事的大海里。

我从初中开始接触小说，但那时阅读量并不大，看得更多的是电视。高中后开始写作，虽是些小打小闹，但也体会到了用心创作的乐趣。大学时，也曾向一些杂志社投过短篇小说，可基本石沉大海，再来就是尝试写长篇小说，每次都宣告失败。

偶然间接触到剧本后，发现剧本比小说更易操作，写起故事来更加简单，于是便学着剧本创作的模样写了两个长故事，又因为电影电视剧更受大众欢迎，赚钱更多，况且还有专门的编剧这一工作，即便我的作品一开始赚不了钱，我的工资总能养活自己。所以选择了这条创作道路。我想自由的创作，可又担心写不完小说，更担心小说创作无法赚钱养活自己，也不愿意做那些繁杂的令我提不起兴趣的工作。

工作期间，我也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可由于不自信，一直没有投过稿。我决定把那些小说全发给张景浩看看，听完他的评价后再决定怎么创作故事。小说发给张景浩后的第二天晚上，张景浩便约我出去喝咖啡。医院里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后，我们来到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咖啡厅，找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后，认真谈论创作的事。

“你的小说看似平淡，里面却暗含着许多讽刺成分，读起来让人回味无穷。”张景浩这样直截了当的夸赞，让我不知所措。

“我一直觉得那些小说都太平淡了，不吸引人。”我不好意思的说。

“畅销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富有内涵的，你也知道，当今社会人们生活节奏很快，许多故事都像泡沫一样，膨胀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不见。我觉得你更适合留下来，将心思用在文学创作上。”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内心还是会很困惑，毕竟做抉择必须做足充分的考虑。而且，我觉得单做文学是件非常枯燥的事，我并非那块料。”

“其实，你可以试着转换一下你的创作思路，”张景浩突然一本正经的问，“我问你，你在上海工作时开心吗？”

“有时候开心，有时候憋屈。”

“什么情况会让你憋屈？”

“现在这种情况就很憋屈了，进退不是。”我苦笑道。

“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啊！你并非一定要在上海才可以追寻梦想，现在很多人都是自己在家创作，一些影视公司会找专门的作者合作，像我，前两天都有一家影视公司问我要不要合作。”

“你答应了吗？”

“没有，太拘束了，无法写自己的东西。跟影视公司合作并不自由，如果你想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我建议你尽早脱身，安心搞自己的创作，不然将来会变成四不像。”

我突然发现，张景浩一直在向我步步紧逼，仿佛我只要不放弃继续留在上海的想法，他就会一直想尽法子的说服我。

“你的作品，我可以刊登在市里的杂志上吗？稿费会按字数计算。”或许张景浩意识到了自己的逼迫，他转移话题道。

“如果你觉得可以用，尽管拿去就是。”我说。

“累的话可以依靠我，我现在也存了些钱，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你可以敞开手写小说，什么都不用顾虑。”张景浩突然的表白让我不知所措，我呆呆的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不是吓着你了？”张景浩紧张的问。

“是，有，有点，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关系，我不急，你可以慢慢想，我们也可以慢慢相处。”

喝完咖啡后，我觉得非常疲累。总觉得周围的人都一个样，没有一个人支持我继续闯荡。回到医院时，爸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我在他床边坐下，静静的看着他。

“爸，很难受吧？”我忍住心酸，低声问。

“没事。”爸笑着说，“要不了多久，我就又可以去遛画眉鸟了。”

“真是的，还想着遛鸟。”我妈吐槽道。

“那可是人生一大乐事。”我爸不服气的反驳。

看到他还有精神跟我妈斗嘴，我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等我妈被医生叫去办理手续时，爸便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别听你妈的，想出去看看就出去看，爸现在身体恢复得很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或许我就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由得说出自己的心声，“其实，回来也不错，写作嘛，哪里都能写。”

“在我最难受那几天，我脑袋里一直回想着年轻时曾定下过的目标，可是我一个都没实现，”爸吃力的小声说，“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活过来了，你知道爸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怕我不在你们身边？”

“这个只是我担心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便是满心的悔恨。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人临死前最遗憾的事情，永远都只会是自己没去做的。”

“爸你也有没做的遗憾事？”

“太多了，数不过来，本来都快忘了，却在自己以为快死时一下子就涌上心头了。”

“是工作上的吗？”

“都有些吧，不过，那些都过去了，”爸拍拍我的手，“别想那么多，你只需要担心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如果是因为能力不够，就多学习，不要被别人左右。我想过了，你妈那里我会好好劝劝，如果你真的不想回来，等你我们退休了，我们就过去陪你。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哪里都可以是家。还有，不要为你的不同自卑，我们只希望你能快乐。如果这份快乐只有在远方才能得到，我们就陪你一起去找。”

一直以来，我爸都是在背后默默支撑着我的力量。无论我做什么选择，他都会以他的方式支持我。如今，他卧病在床，依然在为我着想，难道我要这样一直让他们担心下去吗？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在为留在上海还是回家乡纠结不已。有时候想疲惫了，史丰杰那张脸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多希望能听到他的安慰，可惜，每当我拿起手机，关于他的信息都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