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珂小时候认为，一切的气氛都是有味可循，有形可感的。比如平常人家的普通日子，宛如洗手时指缝滴下的水，温柔地汨汨地长流。湿在指尖的触感，是绵密，是柔和，是不得要领和不痛不痒。

那时她七岁，上二年级，文学素养极其有限，有限到分辨不出“不痛不痒”和“麻木不仁”的区别。

但她也知道的，中国人一旦过年，家中的气氛定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番光景，有点像从前用白水煮烂的青菜，突然捞出来，就着点麻油入锅再加花椒爆炒产生的味道，酸的咸的辣的一股脑儿涌上来，颇有点认真生活的样子。除夕夜，家里堆满了人，大人挤在厨房争先恐后地帮些忙或倒忙，她和一群看厌了动画片的小孩子一起向电脑室进军。

进军过程相当顺利，占领该地地战利品是可以玩古珂父亲随手拖到电脑屏幕上的某个益智游戏。古珂后来回想说，自己也记不起游戏的名字，只知道那对于小孩甚至绝大多数成年人来说都足够困难了。内容包括推箱子游戏，知识问答，密室逃脱之类。甚至，还有古珂多年后才听说的恺撒密码。

“没意思，最后一个箱子推不过去，不玩了，我要看海绵宝宝。”最先占领电脑的双马尾意兴阑珊。

“我来！”一个年长几岁的男生自告奋勇帮她收拾了残局，但也败在了紧随其后的“找出四色定理证明过程中的错误”。

“跳过，下一题，快！”

“‘顾先生是个非常自我的人，有一天他被发现死在自家公寓阳台上，警方发现地砖上有一串血书字母：EPHV，经鉴定系死者所留。问凶手姓名首字母？’”

“我去，什么鬼啊，死都死了，还‘自我’个毛线啊。”

“或许是他的‘自我’得罪过人？”先前的双马尾俨然一副侦探少女的架势。

“那我们怎么会知道了啦，题目里什么都没有说......”

“也是喔......”

古珂站在人墙外迷茫地听他们叽叽喳喳议论着，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种生物比清早跳到她家阳台上的小麻雀还要聒噪。“不得要领”。这个前些天才在语文课上学过的成语此刻闪现在脑海里，古珂敏捷地捉住了它。对，就是不得要领，就是真相近在咫尺，却有人四顾茫然又对它视而不见。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小的牙齿咬着薄唇。所幸人墙很快兴趣缺缺的散开了，可见易得的快乐也总是易失的。古珂轻叹了一口气，蜷起膝盖窝在椅子上，重新开了一局。

“自我”的人。

等她又刷到这一题的时候，挑着唇角默念了两秒。掰手指头数完七个数，把EPHV替换成XIAO。

不是复杂的密码，不过是把每个字母按顺序向后推七位。至于为什么是七位，因为这位自我的顾先生，名字的首字母是第七个字母。

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自我”。

她乖巧地笑笑，在键盘里摁下X。

通关。

古珂看着排行榜首“请留下您的大名”字样，歪着脑袋思考许久，敲出GK.

怎么办呢，我也是个“自我”的人，她想。

就像成年人有虚荣心一样，小孩子理所当然也有虚荣心，小小的虚荣心在适度范围内也未尝不可。第二天古珂又悄悄点开这个游戏，希望自己的名字依然高居榜首。

并不是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鼓起嘴巴有点埋怨地盯着榜首那位名叫S的人，与此相比屈居第二位的GK字迹明显小了一号。但很快不甘就变成了向往，正如你知道的，最能让一个聪明人提起兴趣的莫过于另一个聪明人了。如亚森•罗平之于福尔摩斯，又如尼尔•卡夫瑞之于彼得•博尔克。

经年之后回想这一切一切的开始，古珂哑然，若是她不曾做过接下来那个动作，她的人生又将以一副怎样的姿态铺陈在眼前。

“喂，你。”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挪动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时，鼠标已经落在S的对话框上。

“有事吗，小姐？”

几乎只过几十秒，消息气泡就欢快地弹跳着呈现在古珂眼前，及时得像在等她找自己一样。这让古珂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只是这个称呼......她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小姐”。印象里，“小姐”这个词由英文课本里绅士称呼淑女才显得不那么违和，至于她自己么，怎么会有人叫一个爱穿粉色衣服荷叶边泡泡袖的小女孩“小姐”呢？

她没想到“miss”这个彬彬有礼的词汇会从英语书中跳出来和自己挂钩，于是她有点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刷了我的记录。”

“我很努力才到了那个分素。”

她见敲了两条过去，由于急切，把“分数”都敲错了。也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懂。

“我很抱歉，但请您相信我是无意为之。”那人很快地道，“虽然我相信以您的天资不久就可以超越我。无论如何，我向您道歉。”

“您”这个敬词，对古珂来说太重了。

“你不必这么有礼貌，我肯定比你小。”古珂回复道，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她略略踮脚站起来，摘下挡在摄像头前的橡胶帽。片刻后屏幕里出现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很可爱的女孩子，只不过头发过于凌乱而脸蛋有些脏兮兮。

几秒钟后另一张脸闯入古珂视线。

那是一名摸约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眉若山黛，眼若星辰。抛开故作老练而稚气难掩的神态不谈，他颇似古书里温润的陌上少年，再似青山巅上背着药篓彳亍的童子。少年不能说有多么帅气，但用“清秀”和“好看”来形容绝不过分。他透过屏幕扫一眼神情脸上泛着潮红、紧张而不自觉咬着胸前GK木质挂饰的小女孩，唇边浅浅梨涡乍现，似乎里面乘着陈年佳酿。

“你懂恺撒密码？好聪明的小小姐。”

少年的声音传过来，文雅柔和，宛若水痕，而上扬的尾音终究将激动的心情暴露无遗。

她茫然地摇头，怎么会有人认为一个七岁的孩子该知道什么恺撒不恺撒的，不过密码她倒是听懂了。凭着对数字和字母组合与生俱来的敏锐侥幸过关，仅此而已。

“我想认识你。”在她感觉到自己的唐突前，话已经说出了口。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少年微笑的表情略微变了变，显得有几分诧异和迟疑。

“我我我说得很大声了，你还要听第二遍？”

对面的人沉默。

“S，我在跟你讲话！”

视频画面被匆匆切断。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古珂也不知道她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奇怪啊，陌生人而已，竟然这般着了魔似的对那两个三个或是四个无关紧要的字符产生好奇，好奇那个S不是名字而是磁铁的南极，而古珂是北极。

真是太......太冲动了啊。她对自己说。

隔着未来得及关掉的麦克风，她听见对面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正当她以为对方会连麦一起断掉的时候，一条白底黑字的信息从对话框里弹了出来。

“萧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