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琅坐在窗前，看著外面湖光水色於月光下燁燁生輝。

喝醉的客人被她丟在了床上，抱著被子睡得打呼嚕。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裡面有個小傢伙，可能是個漂亮的姑娘，也可能是個帥氣的公子。

他現在還很小，小到她幾乎感覺不到。

袖裡藏著的藥方她又抽出來看了看，谷大夫說這方子雖然難抓，但不會傷她根底。

她該好好謝謝這大夫的。

她隨手把藥方放在燭火上一撩，引得火舌附紙而上，頃刻燃燒了起來。

火光印在她深沉的眸底，照不明她的思緒。

她揚手將燒得沒剩多少的藥方扔了出去，紙張帶著火光，飄揚在空中，慢慢趨於晦暗，又掙扎的閃爍了兩下，終是泯滅，化成灰燼，落進水裡，消失不見。

她看著水裡那輪月亮，恍惚想起了那個誇她眼眸如明月一般的男人。

就算再怎麼情深義重，也終究是不會捨棄那些功名利祿，來娶她一個風塵女子。

本還想在他再來之際，告訴他這個喜訊的，只怕之後，他再不會來了吧，就算再來，也不可能認她肚裡這孩子吧。

其實這樣也好，都說風月無情，不過是花錢買個歡愉的事，談得上什麼真心不真心的。

真心值幾斤幾兩？能填飽肚子？

毫無用處的東西，隨口便能許出去的玩意兒，有什麼好信的。

「孩子，娘對不起你。」玉琳琅一手枕著頭伏在窗檯上，一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肚子，「下輩子願你有個好歸宿，別再來找我了。」

她離開窗邊，走到了案桌旁，鋪開一張浣花小箋，磨了一硯的硃砂墨，挑了只常用的筆，緩緩寫了起來。

吾妹親啟：

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姐姐應當已經入土為安了罷，不要為姐姐傷心，也不要去找羅公子的麻煩。

這事兒與他無關，是姐姐自己想不開。

你可能會怪姐姐，為何如此狠心的拋下你，對不起，姐姐累了，想休息了。

切莫因姐姐的死而怨恨西子樓的諸位，西子樓給了我們姐妹一個容身之所，我們應該心存感激。

道理姐姐都懂，可姐姐沒有活下去的盼頭了。你已經大了，不需要姐姐了，就讓姐姐自私一回，用死，佔據你心中一席之地，換得你這一生的想念。

姐姐希望你記得姐姐的好，便原諒姐姐這一回吧，下輩子，姐姐給你當妹妹，任你欺負，好不好？

姐姐也沒有什麼能留給你，只這房裡的花花草草，和我這把破琵琶。

對了，還有一支母親留下來的金釵，寄放在東家那裡，你尋個時間，去討了回來吧。

東家人很好，不會扣著不給你，你便放心大膽的去要。

這些年，姐姐也沒能多照顧照顧你，是姐姐對不起你，原諒姐姐吧。

人終究會死，只是姐姐自己決定死亡的時間。

茉莉，你要相信，姐姐是愛你了，永別。

她寫完了信，仔仔細細的折起來，塞進一個小竹筒里，又換了另外的紙箋，繼續寫著。

給白素婉一封，給李姐一封，給君蘭照水一封，給東家一封，還有一封，她思來想去，終是擱下了筆。

不打擾，是她最後的溫柔了。

天色漸漸明朗，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裂開一條白縫，屋裡那盆鮮翠的滴水觀音，也開始往外吐水。

玉琳琅挑了只杯子，架在土裡，接著滴水觀音上滴下的水珠，又把那些藏了信的小竹筒，通通埋進了土裡。

而後坐到了梳妝台邊，對著鏡子梳妝，挑胭脂的時候，她恍惚看見了那盒前幾日別人送的。

一打開，色澤鮮艷，品相極好。

心念一動，她挑了一小點，抹在手背暈開，滿意的看著勻出來的顏色，有挑了只細小的筆，仔仔細細的描了唇。

今日的妝畫得精緻，她滿意極了。

換好了衣服之後，她叫醒了客人，拎著燈籠，親自送他出了西子樓，一如既往的的調笑著留下句「下次再來呀」的話語，目送那道人影直至消失。

她回了自己的畫舫，那架在滴水觀音葉片下的杯子，也接滿了水，不枉她昨夜給它澆足了水。

她又去梳妝台，拿出一個錦盒，打開來，裡面靜靜躺著一枚烏褐色的藥丸，她盯了藥丸很久，終是下定決心，捻起它丟進嘴裡，就這那一杯滴水觀音滴下的毒水吞咽了下去。

她收拾了一下屋子，漸漸感覺一股倦意湧上來，便躺去了她最愛的這張貴妃榻，安靜的閉上眼睛，沉睡過去。

自此，一睡不醒。

她其實做了個夢，夢裡，她回到了小時候，和妹妹一起還在父母身邊的時候。

父親是個商人，總是早出晚歸，永遠帶著和藹的笑，就算母親和他吵架，他也只是一言不發聽母親罵，然後低聲下氣的去哄。

母親就不一樣了，據說母親當年是個大家閨秀，也不知怎麼瞎了眼看上了父親，不顧家裡反對和父親成了親，沒過幾年，生了她們姐妹，然後脾氣就越發的暴躁了。

可無論她怎麼暴躁，父親也還是和藹的低聲下氣去哄。

偶爾，她也會看見，母親為累倒的父親熬湯喂藥，照顧著他。

現在想想，那應該就是她嚮往的愛情，不需要相敬如賓，也不需要如膠似漆，只是都將對方當做了註定陪自己白首的人，包容他的一切。

後來，各地戰亂，父親開倉放糧，救濟災民，母親居然也沒反對，甚至腆著臉回娘家去為父親求來了支持。

只是可惜，戰火不會對善良的人手下留情。

她已經記不清她是如何與父母走失的了，那段時間他渾渾噩噩的，感覺自己隨時都會死掉。

後來，就被前任西子帶回了西子樓，她還意外的在西子樓找到了和自己一樣，走失的妹妹。

雖然父母下落依然不知，但她還有妹妹，她還不是孤家寡人。

一晃多年過去，她成了西子樓的新任西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總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後來，她遇到了他。

她彈得一手好琵琶，經常被請出，去達官貴人家裡的宴會助興，便是那一場宴會，她把心落下了。

那段日子真的是她極快樂的日子，她這一生，想來都不會再有如此快樂的時光了。

她開始痴心妄想，把自己無條件的都交給了他，忘了前任西子對她的叮囑。

「琳琅，你且記住，男人的話，是最信不得的，尤其是在床上的時候。」

現在想想，若是她聽了前任西子的話，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地步吧。

畫面又是一變，她看見了小小的妹妹抱著琵琶學著她彈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出來，唇角勾起了一抹溫婉和煦的笑。

茉莉總是想著追上她，殊不知，她自己才是更棒的那一個。

還有君蘭，她本來還答應了李姐，教教君蘭何為人事，只怕如今又要爽約了。

她答應李姐的事，似乎都沒有辦到過，她應當去給李姐道個歉的。

也罷，下輩子再去報答吧。

夢裡盡頭，她又回到了和父母一起住的小院，院里種了些青菜，平日里母親會折上一些做了吃。

院里還有一棵大樹，綁了個鞦韆，她最喜歡坐上去，然後讓父親推，飛得高高的，彷彿能抓住天上的雲彩。

她走去了那棵樹，看見了鞦韆旁一臉和藹笑容的父親，還有樹蔭下正在給妹妹縫製衣服的母親，也是一臉溫柔的笑意。

妹妹睡在搖籃里，粉嫩的小臉在樹間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

她興高采烈的坐上了鞦韆，讓父親推她，推得高高的，好似能抓住天上的雲彩。

玉茉莉在晨曦劃破天際的時候就醒了，習慣性的在梳洗好了之後，去畫舫找姐姐。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按理來說，姐姐平日起得總比她早，她來的時候，姐姐多半是坐在窗檯邊看外面風景的。

可她今日叫了半天的門，門都沒開，無奈之下，她只得自己開門進去，叫喚了兩聲，也沒人理。

她疑惑的看著睡在貴妃榻上的姐姐，想著姐姐是不是昨晚上待客太累了。

她有些憂心的過去附身摸了摸姐姐的頭，卻覺得姐姐身體好涼。

「姐姐？你身上好涼。」她又喊了一聲，可還是沒有人應她。

「睡這麼死的麼？」她有些無奈，伸手整理著姐姐的髮絲，手輕微掃過了鼻尖，卻並沒有感覺到溫度。

玉茉莉開始有點慌了，雖然平日里姐姐身上的體溫也不高，但不至於涼手啊。

她搖了搖姐姐，姐姐紋絲不動，她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探了鼻息。

沒有。

她不敢置信的又探了一次，真的沒有鼻息了。

下一秒，她就失聲尖叫了起來。

最先到的白素婉，她只一眼，就明白了當前情況，立刻讓玉茉莉速度去請府衙的人，自己則是站在門外，阻攔來湊熱鬧的千軍萬馬。

玉茉莉先是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抹去了眼淚就匆匆往外跑。

不管如何，她都得先鎮靜下來。她得弄明白，姐姐怎麼會突然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