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森•羅平和他的同僚們
小說: 七宗罪 作者:Mr.齐谐 字數:5830 更新時間:2019-09-22 13:13:46
#亞森·羅賓生賀聯戲#
@莫里斯·勒布朗:
那是一九零四年七月份某一個蟬聲聒噪的黃昏,司掌之神駕著太陽車剛剛駛離巴黎城區的大街小巷,幾刻鐘之前還滾燙如燒紅鐵板似的柏油路面以驚人的速度冷卻下來,標誌著永晝的衰落和長夜的伊始。
或許是過早適應上了所謂的清閑生活——儘管觸犯了七宗罪里某一宗看似是人之常情、可以原諒的——我喜歡搬一把藤椅坐在親王旅館三樓那扇最大,最明亮的落地窗前喝蘇打水看日落,畢竟這世界上唯享樂和好時光最不可辜負,且時不再來。我想仁慈的主看到他的子民如此福祉後會很樂意原諒我的罪行——當然,親愛的編輯拉菲特先生也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寬廣到足以容忍小莫里斯拖欠了至少兩周的稿件。
那日傍晚我同往常一樣閑散著消磨時間,時不時信手拽過稿紙畫上幾筆結束掉它一生中最純潔無瑕的時期,再或者舉起盛蘇打水的瓷杯貼在耳邊聽氣泡喧囂著翻騰——總之您明白我想表達我十分無所事事就可以了。方才埃米爾小姐離開前為我送進來一張字條,字跡及其潦草模糊,大意是此人為接收到我的晚餐邀請這件事而無比榮幸,並承諾一定準時出席。沒有署名,沒有日期。
我當然知道這張惡作劇似的紙條出自何人之手,我甚至想當面嘲笑他蹩腳的圓體字有損刻意維持的紳士形象。但我是絕對不會說出一個字的,絕對不,因為他在模仿我的筆跡。
倘若那個人不會爽約——那個人從來都不會爽約。那他此刻應當出現在我客廳里書房裡或者別的什麼見鬼的地方給我一個過於熱情的法式貼面禮,而不是讓我一個人傻子似的坐在落地窗前轉著鋼筆看已經落下去半個小時的太陽。在心裡動用自己比二年級外甥還要糟糕的數學水準算了一下被放鴿子的機率,下一秒只能學著他的樣子揚起半邊唇角自嘲地笑了起來。
[嗨,勒布朗,你又在想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這樣對自己說,同時加快了食指和中指轉動鋼筆的速度,現在它簡直像繞在我手指周圍的一枚超大號戒指,可惜難以和骨骼貼合。
[晚上好呀,我親愛的大作家,我真希望我沒有打擾到您和文學小姐的幽會吧?]
過了足足有五秒鐘時間我才意識到剛才的聲音並非來自於我腦內幻象。於是我條件反射地抬頭向窗外看去——這一愚蠢至極的動作讓我在餘生里都極其反感巴普洛夫效應——然後我看見那個黑髮戴金屬邊單片眼鏡的年輕人把自己像蜘蛛結網那樣掛在我家窗檯上。
[啪。]
那支從我發表《女人們》就伴我左右的鋼筆應聲而落,結局同普羅米修斯的巨石。
[實在抱歉,讓我的作者閣下扔了他的指揮棒呢。]
目睹這一慘案發生的人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我用盡畢生所學的紳士禮節克制住自己把他推下去的衝動。
[我要是你,羅平先生,我就像個正常人一樣從門進來。]
[別這麼說,老夥計,可別這麼說!]
他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臉上儘是得意的神色。
[難道您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加尼瑪爾探長已經把親王旅館的所有入口都封鎖起來了嗎,好莫里斯?亞森·羅平雖然冒險精神多得快要溢出來了,可總也不能沒事就往槍口上撞呀!冒險和魯莽本就是兩碼事,再說,我不想更不能辜負您精心準備的晚宴呢!]
[那……既然如此,快請進來吧。]
看著他解開身上繩索,打開落地窗以便他躍進屋子而不被探長發現。瞥過他用黑曜石來比喻恰如其分的明亮眼睛,在疑心見到沃爾克斯拱門上那一片繁星的同時,暗暗感嘆,我的亞森,我們的亞森似乎有這樣一種神奇的能力,他使無趣的生活重生,使腐朽萌發出希望。
餐桌上的交談是令人愉悅的,我詢問他四次和福爾摩斯先生交鋒的戰績,詢問他位於布列塔尼的白色紫羅蘭莊園是哪般景象,詢問他近日巴爾內特偵探事務所是否業務繁忙,他都一一做了細緻回答,目光含笑,神色輕鬆。只有當我問及他的婚姻狀況時,他單片眼鏡的反光試圖突然凌厲起來了。
[莫里斯呀……我記得你,最喜歡聽我講故事。]
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能清晰看見他堅毅的唇在輕輕顫抖。
我放下刀叉,凝視他單片眼鏡背後濃重的陰影,等他開口,像信徒虔誠聆聽傍晚教堂微風裡的晚鐘。
[十年前,我二十歲的時候……]
@亞森·羅平
昨天七月十四,今天七月十五——這可不像它看上去那麼廢話。我們可敬的好探長加尼瑪爾正是趁國慶安保之餘威,把親王旅館作為重點監控對象,整個兒嚴密封鎖檢查出入人員。這份生日禮物倒是陣仗不小,可惜我只能敬謝不敏。因為,就在這旅館之內,我還有約會要赴呢!
老加尼瑪爾總是忘記,他的手下和我的手下,往往並沒有什麼區別。模仿著莫里斯的字跡寫了張紙條,托巡視的小警察送進去,他又幫我站崗,好讓我爬上樓去。
亞森·羅賓系列的作者,我的好友莫里斯·勒布朗正坐在他房間的落地窗邊,百無聊賴地看著晚霞。我在窗外,並不打算克制自己惡作劇的衝動,而他則被我的突然出現嚇得摔壞了鋼筆。總是這樣一驚一乍的可不行呀,好莫里斯!要是像某些人執意相信的那樣,你可得用你的筆指引我行動的方向呢!
解下繩索翻窗進屋,勒布朗小姐的閨房——我若真的這麼稱呼,他是一定會生氣的——似乎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添了些花作為裝飾,寢具也換了夏季的。充當餐桌的茶幾旁只有兩把足夠舒適的便椅,預定的晚餐已經送上,罩子還蓋著,葡萄酒醒在一旁。我很樂意假裝沒有人早早地把菜色向我報告過了。
我們像往常那樣,彼此閑聊,多半都是他問我的種種近況。我則變換著嗓音語氣腔調,連說帶演的講給他聽,房中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彼此坦誠親密得如同從未分開過的孿生兄弟。即使過於寡淡的食物,也無法抹煞這是多麼福祉的一場生日宴會呀!
直到他問及我的婚姻。
正如我的化裝術無法完全遮蓋住手臂上那道疤痕,我的演技也同樣不能掩飾心底最深刻的傷。我的心跳失速,嘴唇在顫抖,單片鏡之後變化的眼神都已落在莫里斯眼中。看著他慌張而充滿歉意的表情,我忽然意識到沒有必要瞞著他。我已將自己那麼多不為人知的經歷講與他聽,那酸楚苦澀的部分也同樣可以向他傾訴——或許他是唯一可以信賴也可以理解的傾訴者。
「莫里斯呀,我有個故事想要講給你聽。但你一定得答應我,對上帝發誓,除非我本人請求,否則決不將我接下來所說的內容斥諸筆端,無論是否發表;也不能講給任何人知道。你能答應我嗎?」
「那是十年之前,我的二十歲生日……」
@克拉麗絲·德蒂格
翩纖十指穿過淡藍綢帶將千萬青絲盡數盤於耳後,華麗厚重的鏡花釵肆意綻放在髮髻周圍。朱唇微啟,待玫紅色澤掠過薄唇又自淺而深氤氳開來。蓮步輕移,綠枝花苞長裙上點綴的翡翠鑲銀鏤雕紐扣小幅度地擺動,粼粼光華紛亂閃耀,寶石藍和翡翠綠一時交相纏繞,宛若水痕。
行至鏡前驀然抬首,眼前陌生女子的臉便是讓自己也著實感到震驚。
拉烏爾喜歡標緻的女子,那我這副皮囊,想必能賺足了他的歡心吧。
多久沒能像今天這般沉下心來好好打扮自己,無心計算,只知道過去的一年裡凝重如無邊夢魘,平靜海面上狂風乍起,巨浪翻湧,拉烏爾和我突然置身漩渦正中央,稍不留神就會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
而今一切熄燈結束,就像再大的豪雨都有平息的一天,再恐怖的夢都有清醒的一天,我又能做回無憂無慮的克拉麗絲小姐了。不,這樣說略失精準,雖說克拉麗絲·羅平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奇怪的異教徒,但不管怎樣,我是愛到了骨子裡的。
今年我們二十歲,來日方長,還有大把時光大把歡樂留在今後漫漫歲月里與他分享。想像不久後的某一天他也許會抱起我放在普羅旺斯的花海里,直視我的眼睛說愛我。或者在土耳其紛飛的熱氣球上,他攬住我靜靜聽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上帝原諒我這個蠢姑娘的幻想吧,我只是......無處消解這份巨大的欣喜,我們的生活將以一副全新的模樣鋪陳在眼前。
[我可愛的克拉麗絲,你的美真叫我神魂顛倒哩。]
我發著呆,沒注意到拉烏爾什麼時候已經走了進來。現在他以一種彆扭的姿態環繞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膀上,雙手極其不安分地在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游移。
[亞森,你又來搗亂了。]
故作生氣地皺起秀眉嬌嗔,眉心在觸碰到他溫柔寵溺的目光後迅速展平成一張白紙。而後微微側過頭去飛快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啄了一下,兩片紅雲與此同時飛上臉頰。
[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不許多要。]
[你已經把自己送到我懷裡來了,還有我們即將到來的小若望,難道不算是最好的禮物嗎,羅平夫人?]
我為最後那個直白的稱呼幾乎害羞得低下頭去,而在我回過神來之前,已經被這個放肆的傢伙打橫抱起,雙腳離地的失衡感讓我很快放棄了掙扎,安安靜靜靠在他胸口上聽他哼唱不成曲調的歌。
上帝啊,如果這一切都只是一場美夢,請別讓我這麼快就醒呀。
行至餐廳,他將我輕輕放在一把高腳凳上,正當我想趁機繼續剛才尚未深入的一吻,我們都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真是掃興的傢伙呢。我朝著拉烏爾吐了吐舌頭,而他向大門的方向走去。
@約瑟芬·巴爾莎摩
你聽過森林深處無人小屋裡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下噼啪作響嗎?
你見過吻上哥特女子紅唇的藍色妖姬變作勳章別在心上人衣裾飄搖處嗎?
你相信兩百年的餘生抵不過一個與你相擁而眠聽著海水拍打碣石的晴朗夜晚嗎?
你知道魔女一閃爍起淚光就會盡失所有魔法嗎?
你沒聽過我將頭顱枕在你膝上時,有亂石紛紛落入心間那口無波古井。
你沒見過夜深時毒蛇吐出的鮮紅信子,不似你愛的女人陽光下晶瑩剔透的靈魂。
你不相信本應弔死在絞刑架上的惡女雙手未曾沾滿斑斑血跡。
你不知道那日你轉身之後我再未歸過故里,再尋不見故人。
叩響你那扇再不願為我開啟的門,驕傲如我,卻不得不下了一百回決心。
彼時月色正好,流光劃過我遮上厚重面紗的臉,是我初見你的那般光景。
那時的青絲尚可以用餘生來丈量,而我未嘗不曾悄悄動心過幾秒。
你應聲開門,眼角眉梢掛著我見所未見的溫柔,在我面紗無力滑落時悄然凍結。
請別那麼緊張呀,我的愛人,不過是來送一份生日禮物罷了。
手心捧著的珠寶盒鮮紅欲滴,你的金絲雀試圖靠近仔細看個究竟,而你用不容拒絕的姿態那樣霸道地護她在身後。
正如某日燈塔上你護我躲過彈片一樣,極具有諷刺意味的昨日重現。
拉烏爾。
我低下眉眼輕聲嗔怪,傾盡一生溫柔,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喚著你的教名,發酵著思念。
你在害怕什麼呢,我的愛人,可在唯恐我的禮物中蟄伏著狼蛛,你稍不留神便會咬破金絲雀嘹亮的歌喉麼?
十惡不赦約瑟芬偶爾也想要做個純良的女孩子呀,親愛的。
首飾盒輕輕打開,下一秒,將一枚空鑽拖戴上你左手的食指——無名指上綁著她和你的契約,那麼請你福祉呀,在我離開之後。
我直視你的眼睛,笑得放肆。
約瑟芬會離開的,她是永夜國最忠誠的子民,陽光使她無處遁形。
可她貪戀陽光,如此瘋狂又難以饜足,甘願為之俘虜。
臨別時我問了未出世的孩子姓名。
[若望·當德萊齊。]
聲音婉轉旖旎,令聽者心灰意冷。
若望·當德來齊麼。
好聽的名字呢。
[我原以為你我會有個女兒,明眸似水,肌膚似雪。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亞森·羅平
單片眼鏡早已在講述中摘下,鏡片握在手心裡,鏡鏈在指間閃爍著銀光,映著眼中隱隱的淚光。
「那時候多美妙呀!我剛滿二十歲,年輕而充滿活力。我已擁有了彼此深愛著的妻子——我就不再詳細描述她了,好莫里斯,即使傾盡我的口才和你的生花妙筆也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很快還將擁有自己的孩子,當時我們常常猜測會是男孩還是女孩。一棟舒適的小房子,相愛的夫妻和孩子們,我們設想中的家庭生活平淡又普通,可那是多麼福祉啊!我已經實踐過確認了自己的天賦,給自己弄到了一個子爵身份,即使已經打算金盆洗手,至少這讓我有了充足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夠面對任何情況,破解一切難題。我相信自己總能夠保護我的家人。約瑟芬·巴爾莎摩的來訪更是讓我以為,她或多或少已經原諒了我,至少願意釋懷,不會真的搞什麼復仇的把戲。老朋友,請不要笑話我呀!當初那個年輕人,就是這樣樂觀得幼稚……」
慣於偽裝扮演的臉龐上仍然是笑容,卻滲透了苦澀的自嘲。一滴淚水靜悄悄落在餐盤上,在濃稠的醬汁中砸出一個淺坑。
「親愛的莫里斯,或許就連你也會難以相信,我這個記憶力超群並引以為傲的亞森羅賓,竟然根本記不清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在若望失蹤之後,我瘋了似的尋找他,不放過任何可能的蛛絲馬跡。我這才意識到那魔女當時根本就不是來為我慶生,與我和解,她根本就是為了她的報復計劃,專程前來踩點的!故此我無數次回憶那天的一切,即使在睡夢中也翻來覆去的想著,這卻讓我的噩夢污染了那些回憶。我彷彿看見她如同巫婆一般,從克拉麗絲腹中掏出嬰兒活活吃掉,又明明記得她眼中全是愛戀遭到背叛的真誠哀傷!這叫我如何分辨呀,莫里斯,我還能如何分辨呢?」
「我已無法分辨,回憶不清。或許我也將因此再不能找回我的兒子,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望出生時胎毛很稀,他被偷走時才那麼小,我甚至還沒能確定他的頭髮是什麼顏色,會像我還是像他的媽媽呀!」
「我本會因為悲傷而瘋狂,結果卻是我的事業救了我,讓我只是淪落為盜賊而不是瘋子,這也才有了如今的俠盜國賊。用著形形色色的身份行走在世上,我也好像成了許多個不同的人,可以投入一次又一次的初戀,舊時的傷痛如影隨形,卻不會絆住我的腳步。諷刺的是,儘管天性使然,我真正走上這條路確實得歸功於那魔女啊!」
「真是對不起,你為我操辦生日,我自己卻把氣氛搞砸了,這可不大像你筆下不敗的怪盜呀。我再次懇請您不要把這些事寫出去,只有這些不行。但是我能說出來,有這樣一位可以信賴的好友傾聽,這已經讓我寬慰多了。」
在起身為對方添酒的同時,鏡片已架回眼眶,剛才那個悲傷的丈夫和父親也潛藏回皮囊深處。
「讓我們繼續用餐吧,莫里斯,可不要浪費了這樣的好手藝。」
刀叉再度開動,入口的一塊塊食物,都浸染著淚水的苦澀。
@伊齊多爾·博特萊
[您遲到了一分四十五秒,加尼瑪爾探長——小生出門前尚未來得及核對懷錶,所以數據僅供參考。]
斜倚在一棵垂柳上隨手翻幾頁課本,聽見來人沉重的腳步聲戲謔挑眉抬眸,目光瞥過懷錶夜幕里尚可勉強辨識的指針和刻度,開口是倨傲散漫的尾音上揚。
[很抱歉,年輕人,臨出門剛剛接到一個案子,這世道天下哪裡都不太平……]
看那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費盡口舌解釋真是件滑稽的事,想想自己迫在眉睫的會考,全無心思聽他繼續把話說完。索性豎起一根食指放在探長唇上示意他噤聲,對上他迷惑不解的目光時不由得輕聲笑起來,旋起一縷茶色頭髮繞緊在指尖應答。
[就讓小生今天把話說清楚吧,探長先生,恕我難以從命協助警方參與今日的亞森·羅平抓捕行動。其一,我不想破壞勒布朗先生這個老好人舉辦宴會的性質,其二,這個世界上不止有亞森·羅平,不只有偵探和怪盜的故事,還有中學畢業會考。現在是七月份,會考在八月份,如果我落榜了,我那個正派人父親該是會很失望的。]
低著頭繞過垂柳走了四分之三圈,手肘撐在樹幹上停住步伐。朝著探長先生指了指手中懷錶,轉身揚長而去也沒忘了拖長音調答道。
[至於其三,在一個暫時沒犯罪的人的生日那天逮捕他,是多麼不紳士的行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