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的第一夜，是無比蕭瑟的。

黑暗的夜裡，沈煜僑點燃一根香煙。我窩在沙發上，望著他久久說不出話。

我看著香煙的火星慢慢朝他嘴邊蔓延，最後他猛吸一口，被嗆得咳嗽，煙氣朦朧了他的臉。

「餓了嗎?」他平靜之後，看向我。

我搖搖頭，雖然有些餓，可是屋裡什麼也沒有，我不想麻煩他。

沈煜僑自嘲的笑起來，掐滅手中的香煙，「覺得我沒用嗎？」

我直起身子，立馬否定，「不，你不是——」

「沒關係，我也覺得我沒用，連弟弟妹妹都養不活。」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這般的沈煜僑，竟覺得無比悲哀，替他感到悲哀。

「你知道我有多少弟弟妹妹嗎？」沈煜僑突然起身，坐在我身邊，我聞到煙味。

「這仗打了幾年，小鬼子不僅沒有敗仗，反而越發猖狂。三年前，我娘被抓去，從此下落不明，我爹為了報仇，參了軍，自此連一封書信也沒收到。當時我才二十歲，爹娘留下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杳無音訊，那時我上國有學校一年，為了撫養弟妹，我退了學。什麼都幹。我以為我會在上海闖出一片天地，沒想到連腳跟都站不穩...喂，阮鴛，你哭什麼?」

我眼前模糊，只覺得心中止不住的絞痛，眼淚一顆顆落下來，砸在他黑色大衣上。他本來嗓子中有著哽咽，許是我的樣子太好笑，他沒再說下去，伸手來擦我的眼淚。

我握住他的手，努力不斷續的說話，「沈煜僑，以後你有我。」

他愣了好一會，隨即噗嗤一笑，將毯子蓋在我身上，「你能幹什麼？睡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不!你呢？」我拉住正要起身走開的他。

「我?或許還要在這裡待一陣吧？」他側臉清瘦，聲音低沉。

「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起身，從背後抱住他。我真的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有這種衝動，只是覺得他一個人太累了，他負擔的太多了。

他明顯一僵，隨後轉過身來抱住我，下巴抵著我的頭頂，「阮鴛，別鬧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沒有!你就是我的生活!」我仍死命抱住他，良久，頭頂傳來嘆氣聲。

「好吧，跟你回去。」

我擠出眼裡最後一滴眼淚。這，算是最好的結局嗎？

十二月，上海冷到極致。我裹了厚厚的圍巾，拉著沈煜僑的手走到碼頭。

「喂！大海!」我大喊，「我阮鴛終於要嫁人了！」語氣抑制不住的開心，我能跟喜歡的人結婚，跟他生活一輩子!

「喂！大海!」沈煜僑也喊，「我希望阮鴛能天天開心!」

他說完看向我，我也看向他，視線交匯，我撲進他的懷裡，他用大衣裹住我。

砰砰砰，是他的心跳聲。

砰！

三月，本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上海卻彷彿凍結在了一月。

碼頭。

汽笛聲在，身後人群依舊，我哈出一口氣，熱氣飄在空中，凝結成小水珠。

手裡捏著兩本結婚證書，以及——一封信。

信上只寥寥幾字：沈煜僑，1941年三月十一日去世。

落款人，國民黨。

吶，沈煜僑，上海還是這麼冷，你，冷不冷?你的弟弟老闆照顧得很好，可是我沒人照顧啊！

我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你的孩子也沒人照顧啊！你怎麼，怎麼忍心丟下我去參軍?你走時留下一張紙條，只說你沒了念想，只想殺敵報仇，沒有留下關於我的任何囑託。是因為你覺得你還會回來嗎？

可是，你還是沒有回來啊！

碼頭吹起海風，被你的影子吃掉的頭髮如今已經及肩。我裹緊外套，轉身離開碼頭。

如今我彷彿無根的浮萍，在柳塬巷裡待了一晚，天剛亮，我推開了中藥店的門。

算盤聲回蕩在院子里，我有些哽咽。

「回來了？」算盤聲停下，父親這次，終於抬起頭看我了。

四月三日。宜嫁娶。

我穿著大紅喜袍，在中藥店的院子里草草拜了堂。如今我的肚子已經有些顯懷，親人只有我的父親。

我偷偷望向與我拜堂的那個人，聽說是個中學教師，不嫌棄我，已是萬幸。從此，我叫沈鴛。

日子又恢復平靜。我和你爺爺繼承了我父親的中藥店，只是我偶爾閑下來時，我時常想起影子，碼頭，翡冷翠，沈煜僑。

錄音筆上聲紋沒有再波動。我望著奶奶背後的結婚照出神。

結婚照上，奶奶嘴角掛著淡淡的笑，爺爺笑得燦爛，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奶奶眼眶發紅，或許現在沈煜僑仍是她心中的結。可是這個結，還有誰回來解開呢？

喂，那個沈煜僑，你走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點猶豫嗎？

「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