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低調奢華，塗末一直都只在書本里或者是視頻資料里接觸過，所以當有一天自己身處在，能夠用這樣四個字形容的一個空間中，微妙還是佔據了心裡最大的份額。

服務人員穿梭來往時輕盈的動作，顧客交流時有意識放低的聲調，耳邊回蕩的悠揚平緩音樂，還有，對面那個低著頭認真看菜單的美麗女人——這樣的場景，同樣恍若隔世。

「吃什麼？」忽然抬頭對他露出笑容詢問，女人的臉上是能夠迷惑眾人的親切與和善。

卻是愣了愣，塗末有些不習慣往後坐了坐，僵硬笑了笑道：「招牌菜色就好。」

女人看著有些訝異，也不知道是為塗末的那個動作還是為了些別的什麼，重新低頭看菜單，她說：「我以為，你會說『隨便』。」

同樣訝異了神色，回過神來塗末笑道：「有人專門糾正過。」

這一次的笑容一看就是發自內心，不由有些好奇，女人問：「很特別的人？」

「是，」點頭回答，塗末見她露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微停了停想了想說，「他告訴我說，如果別人詢問你的意見，那麼很有可能說明他有時也拿不定主意，這時候給予他一個答案，會是最好的幫助。」想起當初師厘一臉嚴肅跟他說這番話的樣子，現在還是有點心內忐忑，那個男人啊，有時候真的就是把自己，當成個小孩子來對待的。

看那樣的滿足一眼，女人收回眼對著菜單隨便點了兩下，然後告訴候在一旁的服務生：「再加一份你們的招牌菜，不用著急，看著慢慢上。」

服務員一看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當下對於她的意思秒懂，帶著得體的微笑沖她點點頭，說了句「請稍等」，拿著菜單走開了去。

手中再沒了藉以掩飾自己跟供自己逃避的工具，深吸一口氣，女人把目光對上塗末：「這麼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

「那是，江弟念？」

「我看看，好像是哎。」

「什麼好像是，那就是！」

「我好喜歡她，我要過去拍照要簽名！」

「一起一起！」

剛要回答，就被旁邊路過的一群女生的聲音給打斷，看著她們難掩激動衝過來，塗末暫時收回了自己的話，拿過放在一旁的圍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請問，您是江弟念嗎？」有小姑娘湊過來，對著女人露出期待的神情。

看一眼塗末，女人轉回眼露出自然大方的笑容，點頭道：「對，是我。」

「啊啊啊~~」控制不住興奮喊出生，在別人看過來的時候又自覺捂住嘴，跟同伴對視一眼，女孩請求道，「沒想到真的是您，我特別喜歡您，您所有飾演過的角色我都看過…那個，能請您簽個名嗎？」

為難了臉色，江弟念道：「不好意思，我們在吃飯。」

女孩下意識去看塗末。

把下巴縮在脖子里，塗末在她看過來的時候沖她點了點頭表示友好。

狐疑看他一眼，女孩重新調轉目光去看江弟念：「您就簽一個吧，我們真的很喜歡您。」

「對啊對啊，簽一個吧。」身後的女生也都開始疊聲應援。

連忙伸出手指示意她們小聲，江弟念放低聲音道：「這樣，我給你們簽，順便附帶拍照，但是你們不能聲張哦，因為我這位朋友不是圈裡的，我不想他被好奇心重的人過多關注。」

「一定一定。」姑娘們連忙齊聲承諾。

江弟念起身，配合著她們開始擺拍照的姿勢。

塗末坐在位置上，看著在一群年輕女孩中間絲毫不顯老的江弟念，耳邊是女孩們小聲討論她人好皮膚好演技好的讚揚，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就出現了滿目的柳絮。

「媽媽，爸爸去哪兒了？」

「他去找自己的家了。」

「那我們呢？」

「我們是他的家人，卻不能給他一個家。」

「……」問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多大？早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這段對話他只是不懂。

「媽媽，我們去哪兒？」

「帶你去找爸爸。」

「我們又要重新在一起了嗎？」

「不，是你們要在一起了？」

「……」這一次對話十三歲，國小時光剛結束，他正滿心期盼國中的生活，甚至他還答應了鄰居家的小鼻涕蟲，他學會的國中第一篇文章，會一字不落都讀給他聽。

只是再次踏進校園，他去了幾千里外的省市。再也沒了兌現承諾的那天。

「塗末，塗末？！」

「嗯？」低頭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放下的時候他看向她，「已經解決了嗎？」

「嗯？」江弟念不明白，為了「解決」這個字眼。

搖搖頭，塗末笑了笑：「我說，那些粉絲都滿足了嗎？」

順著他看的方向照了一眼，江弟念「嗯」了一聲：「她們都是一群特別可愛的孩子，讓我有決心走過了這麼多年的低谷期。」

塗末點頭。他明白，因為對於網路上那些喜歡他的人來說，他也是這樣的心情。

「那個，」不由自主伸手握住水杯，江弟念忽然有些緊張，「這麼些年，你過得好嗎？」

塗末抬眼看他。

有些尷尬笑笑，明明是自己的兒子，這一刻面對起來卻是無限的壓力，江弟念覺得自己就算是拍最考驗人的溺斃戲，都沒有感到時間這麼難熬過：「你爸爸，有跟你提過我嗎？」

「嗯？」塗末還是看著她。

「塗末，」忽然泄了氣，江弟念有些低落道，「你要是有怨言，就直接說出來，不要這麼折磨我好嗎？」

「……」

「當年離開你，我也不是迫不得已，實在是機會難得，而且你爸爸也表示可以把你放在他身邊看管，所以我才……」

「我今年二十五歲了。」塗末忽然說。

停下訴說，江弟念被這樣一句搶白給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二十五歲了，不是十三歲，也不是剛剛二十歲，」看著她，塗末繼續說，「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好幾年，也曾經在很多個睡不著的夜裡問過自己為什麼，所以很多事情都明白不過，很多被年歲跟時間遮擋了的真相也都一一看了透。」

江弟念愣了神：「塗末……」

「所以，別騙我。也別再用那些看起來就薄弱無力的言語來試圖安慰我。對於自己的角色，我一直都有個清晰的概念，並且接受良好。」看著她，塗末一字一句堅定道。

江弟念卻忽然難看了神色：「我不管你爸爸對你說了什麼，或者你自認為自己清楚什麼，塗末，我是你媽媽，我說的話不會是為了害你。」

「我懂。」塗末點頭，「你不過是想讓我心裡稍微好過一點而已。」

「你……」

「江弟念，你根本不在意我。」 塗末說。

江弟念頓在了原地。

「當年的一時鬼迷心竅，費盡心思得到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用孩子綁縛了他四年，卻還是在最後關頭時親眼看著他離去。這樣的前提讓你心裡有怨氣跟不甘心我都懂也明白，可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很多事會自己明辨是非。或許你是為了愧疚，或許你是為了耀武揚威，還或許你單單只是為了來看看我。不管是為了什麼，現在已經達到了效果，那麼，就別再讓自己勞累了吧。」

多少年，他都要在拚命的暗示下，才能說服自己也是有父母重視跟喜歡的，平時生活中的不如意跟坎坷他都可以堅強跨過去，可是不要是在面對父母的時候。你們給了我接觸這個世界的機會，這比任何一種恩賜都來得有意義，所以至少，不要虛偽，也不要假裝，我要的，只是你們偶爾的想念跟探望，不要到頭來，連這樣一個想望，都被你們的不真誠腐蝕得面目全非。

「你們不是兩廂情悅，我也不是在期待的心情下來到這個世界，你們不喜歡我，這我一直都知道。」對啊，你們沒人喜歡我，這樣的事實就好，就不要再用善意來包裝謊言了吧。畢竟，我已經長大。

「塗末……」江弟念張口想說點什麼，至少是要反對他的這些看起來就消極的想法。可是事實是，當面對一張看起來心知肚明的臉，看著他臉上明明難過卻極力粉飾成理解的神情，所有的安慰跟辯解忽然就都失去了意義。

這一刻，江弟念在心裡不情不願地同意了塗末的所有說法。

她確實是在年少的時候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上的人，也確實是在明白感情不可挽回的時候選擇了更加明媚的未來，丟下了那個本就對「不辭而別」心生懼意的孩子，然後到了現在，在忽然想起他的時候想著來看看他，所有才有了這一次的會面。

只是沒想到，當年那個走路會依賴的抓緊自己手指的小小人，再次見到已經成長為了一個，舉手投足都能為他人考慮的男人，眉眼繼承了那個男人的四分自己的五分，還有一分是在歲月的歷練中，他自己修鍊出的獨特。

這樣，自己是不用再擔心的了吧。雖然這麼些年來，自己從來就沒有過擔心過，甚至連想起他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果盤他說得沒錯，自己根本就不喜歡也不在意他。

這樣想著自嘲又釋然般笑了笑，江弟念看著對面的塗末釋懷了神情。

「我還有事，先走了，以後，或許就不見了，如果某一天有想要一起走的人了，跟我說一聲吧。」這是江弟念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呢？看著滿桌被服務生上上來的菜餚，塗末想。

「雖然以我的身份說這話會很怪異。但是，恭喜，婚禮我就不包紅包了，你福祉就好。」網傳，資深演員江弟念與老牌導演韓譚文，將於明年2月14日完婚，有很多網友都對這一對金童玉女送上了祝福。

「您的餐已經全部上齊，您請慢用。」最後一道菜被放在了右手邊，塗末聽到服務員這樣說道。

「等等。」他忽然叫住了人。

「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跟我說說，哪一個是你們的招牌菜吧。」

「好的，先生……」

塗末已經度過的二十五年的時間裡，軌跡可以分為以下幾部分：用了四年的時間享受父母的愛護，用了九年的時間適應父親離開的事實，用了六年的時間接受母親丟下他的現實，用了接下來六年對於以往的回顧跟檢討時間，來明白自己不被任何一個人在意的事實。

而到了今天，在所有的一切都被說開的前提下，他決定，只用以後的時間來好好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