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孔儂正，一個在格縣這個地方待了一輩子的人來說，隨遇而安，是他最大也最實在的心願。

幾十年前在這個地方出生，然後成長、上學、憑藉父輩的人脈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再然後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他的一生都與這個地方的所走過的每一步密不可分。

沒有什麼好的機會成為無堅不摧的人，特有的家鄉背景便讓他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保留了縣城人的淳樸跟和善這樣的優點，也不可避免對於貪小便宜跟撒小謊之類的好處深有體會。

尤其是當他從事著一份，在本地並不怎麼檢驗嚴格的工作的時候。

又一天快要交班，想著剛才家裡來電話，老婆說兒子馬上要回來過年的事情，他的心情止不住上揚。

正好有熟人上車跟他打招呼，他綳不住對她露了一個太過燦爛的微笑。

「這是怎麼了？有好事？」女人明顯對於今天收到的待遇也有些受寵若驚，仔細打量了孔儂正兩眼，專門在副駕駛座上坐下問道。

樂著面容點頭，孔儂正關了巴士門發動車子回話：「是有好事，剛才孩兒他媽來電話了，說是睿睿再過兩天就回家了。」

「喲，」女人也有些高興，「可算是要回來了，睿睿去外邊打工也有一年的時間了吧，去年都沒能回家來過年。」

「是啊，」孔儂正臉上的笑更是大了一分，「外出討生活不容易啊。可是睿睿又不是一個肯安心待在咱們這兒的主兒，跟我和他媽說非要出去闖一闖。這不一出去就是一整年的不歸，可是把他媽媽給想念得狠了。不過今年好了，終於是回來了，聽說是公司給的年假，好像是因為他表現良好啥的，還特意多給了幾天呢。」提起給自己掙了臉面的兒子，任何一位父親都會多很多的感想。

「真好，他這也算是給你們兩老口爭光了，他現在這樣出息，以後你們就等著享福吧。」女人祝賀說。

孔儂正連連點頭，嘴裡卻是說著完全不那麼回事的意思：「還行吧，他還是需要歷練，年輕人，太驕傲自滿可不是什麼好事。」

「嗯。」女人看著孔儂正駕駛著巴士進車站，想了想問道：「說到睿睿，你們家這幾個孩子里，師厘才是好多年都沒有回來過了吧。」

正在倒車的手停了停，孔儂正重新腳下踩了剎車注意看著後視鏡里的路，隨口答道：「嗯，有五六年了。」

「哎，你們家當年也挺不容易的。剛結婚就碰到師厘爸媽出那種事。」

孔儂正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到站了，小孫子正在等著呢，趕緊下車吧。」

「哦，對。」猛然間從感慨中回過來神，女人抓起身邊的包包下了車，「回去還坐你車啊。」臨出門前喊了一句。

孔儂正無意識著「哎」了一聲，然後看著眼前車窗玻璃上的小廣告出了神。

「師傅，這輛車走嗎？」直到這樣一句詢問忽然在耳邊響起。

他被驚了一下，偏頭去看的時候看到一個穿戴嚴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男人，他忍不住不好了語氣：「不走。沒看見剛停下嗎？要走找別的車去。」

男人看著愣了一下，然後轉身下了車。

孔儂正沖著他消失的車門翻了個白眼，沒眼力見的。

師釐出了流動廁所後沒看到塗末，知道人不會亂跑，他便也不緊不慢抬眼四處搜尋了一下，果真在公交等候處，看到了正好奇四下張望的人。

「怎麼到這兒了？」他走過去接過他手上多出來的行李包。

塗末抬起凝結了白霜的睫毛對著他眨了眨：「我看見有公交進站了，就想著先把行李放上去，結果好像有點不懂這兒的規矩，又不想帶著這麼多的東西再走過去找你，就在這兒等著了。」

師厘轉身：「跟我走……姑父。」看到眼前男人的時候他的言語滯緩了兩秒。

聽到他的稱呼，塗末越過半個身子往前看了一眼，見是剛才那個公交司機。

孔儂正看著眼前一身黑戴著毛絨帽的男人，剛才在車上恍然間聽到聲音的時候他還有些不信，畢竟五年的時光過去，音色還是有了些微的不同，要不是後面又聽到那個問車的男生叫出那個熟悉的名字，他肯定是沒興趣下車瞧一瞧的。

可是現在，這個離了自己家後就再也沒回來的人，卻突然出現在了眼前。

他定定盯視著他，似乎想從這張已經長得更加英朗成熟的臉上，看到一種連他自己都不能歸類的東西來。

師厘在心裡嘆了口氣，然後他對著孔儂正笑著道：「姑父，我回來了。」

孔儂正反應有些不及時，過了兩秒才心思不在地應了一句：「哦，回來了。」

師厘點頭，然後問：「姑父，家裡都好嗎？姑姑睿睿和蕊蕊怎麼樣？」

「都還好。」孔儂正回答，帶著琢磨不清的神情。

師厘笑了笑，發現自己就算是過了這麼多年，面對姑父一家人，還是有心無力。

這時候他感覺自己的手被人碰了碰。

他偏頭去看。

「我們回家吧。」凝視著他，塗末眼帶笑意這樣說。

鬱結慢慢消除，師厘在心裡對著自己搖了搖頭，然後去看孔儂正：「姑父，這是我朋友，塗末。這次跟我回來，想見見家裡人。」

塗末適時問好：「姑父你好。」

「哦。」孔儂正說，終於肯正面回應問題，對著師厘道，「那回家吧。」

「嗯。」師厘點頭，「我們去乘車。」

看著兩人並肩走遠，孔儂正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叫住了他們：「就別去乘車了吧，浪費錢，等我幾分鐘，坐這輛車回。」

塗末去看師厘。

師厘對他說：「把行李拿上去吧。」

塗末點了點頭。

之後的時光三人都保持了靜默，直到輪到孔儂正的車重新發動，車上漸漸又有了別的人落座，塗末慢慢出了口氣，然後去看師厘。

一反往常沒有察覺到他的視線，師厘看著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里。

心裡緊了一下，塗末咽下了自己原本打算要說的話，一隻手伸過去蓋住他放在大腿上摘了手套就再沒想起戴上，所以變得冰涼的手，默默傳達「他在」的心意。

感受到動作，師厘對著他勾了勾嘴角。

塗末也回應著笑了笑。

車上的人營造出一種熱鬧的氣氛。剛好下班放學的時間，家長孩子老人的，坐滿了一車。有詢問今天在學校有沒有惹禍的；有抱怨現在天氣越來越冷的；有言說單位領導不著調的；還有高聲叫喊看見老人不讓座不尊老愛幼的，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很難讓人辨別出某些人說了些什麼話。

孔儂正在開車的過程中，透過車載視頻不時看一眼坐在最後座的師厘兩人，盛滿了心事的目光讓他整個人都看著比平時兇狠了不少。

本就是長著一張不好相處的臉，要不是大家都在一個地方生活了這麼多年，還真不會有什麼人會因為好奇去觸霉頭。

「孔師傅，你幹嘛呢看著這樣嚴肅，昨晚跟嫂子吵架了？」有坐在前排近距離看到他的人忽然問。

愣了愣，孔儂正僵硬扯動嘴角笑了笑。

「這不是師厘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就在這個時候，車上忽然響起了這樣一聲響亮的問候。

看一眼視頻里瞬間被眾人的目光包圍的師厘，孔儂正閉上了嘴。

被人從思緒里喊出來，師厘動作慢了半拍對著認出他的人笑了笑：「張爺爺，好長時間不見了，最近身體怎麼樣？」

張大爺瞪大了眼睛：「還真是小厘米啊，爺爺沒認錯人。你怎麼回來了？」

老人的反應再尋常不過，不過是久別重逢後的喜悅跟好奇而已，可是師厘聽著那句「你怎麼回來了」卻是有些尷尬，他確實是太久的時間沒有回來看看了。

「我回來看看。」於是最後，他貌似也只能這麼回答。

「真好，剛剛去接孫子的時候聽那文老師說睿睿馬上就要回來了，現在你也回來了，這可真是再圓滿不過，你們家今年可是大團圓了，你姑姑姑父肯定都特高興吧。」

師厘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選擇最保險的微笑示意。

不過好在老人也不怎麼敏感，下一秒就把視線放到了塗末身上：「這位包的跟個蒙面大盜的小朋友是誰啊。」

他腿上坐著的小孫子聽到這話「呵呵呵——」的笑出了聲。

塗末忙摘了自己的口罩，友好打招呼：「張爺爺你好，我是塗末，師厘的朋友。」

「這就對了嘛。」老人笑眯了眼，「這露出臉面來，還是看起來挺好看的一個小夥子嘛。」

小孫子笑得更歡了。

於是接下來，這樣歡樂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了下車。

「小厘米，有空來找爺爺玩啊，爺爺這兒可是有好東西給你吃的。」臨走前，張爺爺對著師厘這樣囑咐。

師厘笑了：「一定。您慢走。」

於是老人牽著自家，在他說是要把好東西給別人吃時，就嘟起了嘴的孫子走了。

孔儂正從駕駛座上下來：「先自己回去吧，要是找不到地方就找個人打聽打聽，家裡前年蓋了新房，門面看著有些不一樣了。我還要去交車，待會兒就會回家了。」停了停又加了一句，「你姑姑看到你肯定會很開心的。」

「我知道。」師厘應道，「這麼些年，勞煩姑父你們掛念了。」

孔儂正揮著手重新上了車：「進去吧。」

看著他把車開走，師厘拉起行李箱招呼塗末：「走吧。」

「嗯。」應一聲，塗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