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運」療養院，三樓。

整個院樓都被一種叫做「壓抑」氣氛所籠罩，流動的空氣變得緩慢，沉重的因子肆虐，沉甸甸壓得人的心快無力負荷。

管賦看著那個坐在門口，低著頭不知道是何表情的人，猶豫著張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突兀的腳步聲響起，慌亂、焦慮、不安……

他回頭去看，就見走廊的盡頭出現了一個男人，他氣喘吁吁，神色狼狽，從那麼遠的距離看過來，眼睛裡一片沉靜無恙，或者該說是，毫無實質。

他邁動腳步，目不斜視般走過管賦的身旁，最後停留在塗末坐著椅子的旁邊門口。

盯著那扇關上的門，他看了很久，沉默開始蔓延，直到填充這靜寂的空氣，為其中染上掙扎的氣息。

「他……」良久，他終於出聲，「怎麼樣了？」

塗末從自己的膝蓋里抬起頭，站起身看他：「為什麼不自己去看？」

管賦站在不遠處愣了愣。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語氣，塗末前所未有捷運石心腸。

「君先生，」塗末平靜著樣子，視線一瞬不瞬盯住君子謝，出言問，「為什麼不打開門呢？」

放在身側的手開始顫抖，君子謝咬緊牙關。

「你剛剛還來看過他的，」神情開始激動，塗末重複，「你剛剛還來看過他的。」

「不！」身子不穩往後倒退了一步，君子謝轉身欲離開，「我還有事，明天再來看他。」

「你覺得你還有明天可以期盼嗎？」塗末在他身後問。

往前的腳步猛然頓住，君子謝的身子開始止不住地顫抖，他明顯不想讓自己這樣的表現被人看見，於是伸出顫巍巍的一隻手，用力地，不穩地，按住了自己的另一隻手，可是沒用，全身都在不規律抖動，那樣的頻率夾雜著揮之不去的恐懼湧來，吹擊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身子慢慢下滑，他在地上蹲下，然後用兩隻手臂緊緊把自己懷抱了起來。

塗末冷眼看著君子謝的掙扎跟悔恨，那個在他印象里從來都從容不迫風度無限的男人，這一刻無助無力地像一個極力想逃開傷害又無能為力的孩童。

壓抑的悲鳴從他的鼻腔里發出，漸漸潮濕了這個地方所有的空氣。

「不會的，他說要跟我一輩子的，他說過會跟我一輩子的，現在明顯不是盡頭啊，我還在這兒，他怎麼可能丟下我？怎麼可能會……」他看著地面問自己，潔白的地磚誠實倒印出他的樣貌，頹廢、悲傷、痛苦，猶如困獸。

看著那樣的自己他伸出手去撫摸自己通紅的雙眼，觸到一手的潮濕跟水痕，眼淚衝出眼眶，砸下破壞了面容的呈現，他看著那樣破碎的自己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阿和……」

那樣的語調讓管賦不忍挪開了眼，眼睛止不住酸澀，他重重出了口氣，然後視線餘光中看到了塗末的移動。

心裡一緊，他上前兩步攔到他面前：「塗末……」

塗末不說話也不看他，只是咬緊了牙視線緊緊盯著地上的君子謝，波瀾不驚又暗自發狠的面容看得人心悸不已。

「塗末，他已經夠難受了！」眼見攔不住，管賦咬牙大聲喊了句。

塗末終於肯把眼睛放到他身上，就在管賦心生希望的同時不痛不癢地問：「那又如何？」

管賦愣住了。

而塗末已經趁著這一瞬間走到了君子謝跟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的悲痛，他開口：「今天早上我去看他的時候他跟我說：『塗末，子謝說等我大學畢業了就帶我去結婚，可是我不知道兩個男人應該怎麼結婚，所以想上網查一查，可是我沒有手機或者電腦，你能借我嗎？』」第一人稱的敘述，一切都是感同身受的。

君子謝抬起讓人無法形容的面目看他。

「所以我就跟他一起查了，等到看到必須去外國結婚且還得有那兒的戶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他問我：『塗末，我應該妥協嗎？』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我也無法告訴他，君先生你其實也從來沒有考慮過會跟他結婚的事。

「他的幻覺已經這樣嚴重了，可是你今天早上來幹了什麼呢？你質問他，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對淺淺，跟他說你最後悔的事就是認識了他並且上了他，最後惹上了這樣一個大麻煩，」阿和跟自己複述這些的時候那樣平靜，心如死灰般的無謂，那樣的面容，塗末在這兩年來從來沒有看到過，而現在僅有的這一次，他是在為死亡做準備，「你說不過是玩玩，何必此次當真，你發泄這些的時候真的有想過這個人也被你這樣用心的保護著嗎？你有想過他跟你跟我跟很多正常人都不一樣，他很脆弱嗎？那樣費心的愛護為什麼要因為自己無法紓解心中的負面情緒就跑來怪罪到他身上呢，你真的，無所畏懼嗎？那現在這樣的結局，你滿意嗎？」

君子謝臉上的淚水已經不再流淌，他保持著仰著脖子的姿勢聽了塗末說這些話，然後現在保持著這樣一個姿勢站起來，待到身子立起來後他低下頭，看身高只到他耳朵的塗末：「塗末，你有什麼立場跟我說這些？」不屑嘲弄的語氣，對於上位者來說，很多時候盛氣凌人是骨子裡自帶並且不允許被人踩在腳底下的。

塗末目光隨著君子謝的動作抬起來，聽著他的問題他笑了笑：「什麼立場啊？阿和貼身護工算不算？」

君子謝暴怒了面容，伸手揪住塗末衣領，他湊近他，眼睛裡是無法忽視的暗潮湧動：「別提他的名字！」

面對這樣的處境塗末笑了，他直視他，道：「他-死-了。」一字一頓，毫無波瀾。

「塗末！」管賦都快被塗末這自尋死路的行為給氣死了。

而君子謝，他在聽到塗末說出那三個字後忽然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全身都被定住。

身體自由沒了威脅，可是塗末也沒有離開，他保持著那樣被人制住的情況，認認真真看進君子謝眼睛裡去：「你知道你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這麼些年，你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他走到了現在，當初，你知道怎麼樣才能把他逼入絕境！你從來都比誰都清楚，所以才那樣不慌不亂地引導、安排、計量，最後看著他一步步走進你規劃好的圈套！當年那個從農村考進城市，一心想靠著自己的努力而改變全村人生活的少年，就因為認識了你，什麼都完了。引誘、強姦、威逼利誘、適當逗弄，你能想像得到當年的你這樣骯髒跟殘忍嗎？他的家人，他的鄉親，他的朋友，到現在都以為他是一個被大城市的繁華迷了眼從而出賣了自己身體的糟糕的人。毀滅一個人如此簡單，你做得如此成功。那現在這是在幹嘛？不應該舉杯獨飲嗎？那樣……呃！」

「塗末！」管賦連忙上前察看。

在他的幫助下站起來，塗末閉緊了嘴。口腔里有鹹腥味出現，大概是口腔黏膜破了。

君子謝早已面無表情，他攥攥自己的拳頭，然後睥睨著眼神看塗末：「塗末，這個世界還輪不到你來主持正義。阿和跟我是怎麼樣的也用不著你來評說，他是我的人，死了都別想逃開。」說完轉身踢開了那扇緊閉的門走了進去。

「塗末？」管賦猶豫地去看低下了頭的人。

擺擺手示意他不用攙扶著自己，塗末在管賦鬆手的瞬間滑坐到了地上，以癱軟的姿勢。

「塗末？！」管賦慌忙要伸手去扶。

擋開他的手，塗末狠狠閉上了眼睛。

看他這樣，管賦在身邊也坐下：「你別糾結了，這樣很危險的。」

「眼前」一片黏稠的紅，塗末覺得心裡很難過，可是無法排解，他也沒辦法。

「這樣的事情不是很正常的嗎？我們工作的這樣的工作，很多事都沒辦法避的開，我知道你跟阿和的感情不一樣，可是現在這樣是他自己選的，你要做的，就是接受，然後迫使自己忘記。塗末，不要成為一個這樣不專業的人，會有很多人為你擔心的。」耳邊，管賦還在進行心裡疏導。

慢慢睜開眼睛，塗末看向他。

管賦問：「怎麼了？」

「我記得你說過，有認識的旅行社？」

微愣後管賦笑了：「這樣才對嘛，你說你每天都到工，都多久沒有休息了，也是時候出去走走了，地方我給你聯繫，你現在只需要回家整理好行李等待我的電話就好了，保證讓你滿意！」說著拍拍塗末肩膀，擠了擠眼睛。

從地上爬起來，塗末沖他笑了笑：「管賦，謝謝你。」

大方搖手，管賦道：「不客氣。」

塗末點頭，轉身去護工站換衣服：「能夠在這兒的最後一段時間裡認識你，我很開心。」

對他說的話的內容愣了愣，管賦看著塗末像是累及般的背影，又有些釋懷。離開就離開吧，這樣的生活，他應該也過夠了。打量著目光看一番現在自己身處的這個環境，管賦也有些嘆息，哪天自己也會受不了呢？或許像塗末那樣，親眼見證過無法插手的死亡後了吧。

這個世上，到底為什麼會有不如意呢？又到底為什麼，會有視帶來不如意為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