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白髮三千
小說: 太子印 作者:雁归北 字數:2476 更新時間:2019-09-21 15:42:50
鏡子里的自己,眼角妖嬈地畫著紅色,青絲半綰,乳白的袍子上綉了水墨,領口出露出纖細的鎖骨。
夏然慢慢地,為自己插上一支木簪。
來這花滿樓已經有一個月了,青蓮還沒有讓他接客,可只憑賣藝他便紅遍了京城。世人只知花滿樓的錦瑟為天下絕色,卻不知那就是曾備受寵愛的灼華公子。就算青蓮再怎麼建議,夏然都不肯穿紅衣裳,而是一直穿得那樣素凈。
「錦瑟,準備上台了。」青蓮敲門催促道。
「是。」夏然輕聲應了,起身抱起琴。
樓下仍是人聲鼎沸,那一雙雙充滿慾望的眼睛,屬於出高價來聽錦瑟一曲的紈絝子弟們。這樣也好,這樣就不會有人認得他就是灼華公子了。夏然想著,俯身微微施禮,纖細的食指輕輕一挑琴弦,卻不成曲,明明表情淡漠卻充滿了挑逗的意味。
客人們一下子沸騰起來,青蓮走出來對人群一笑,待人群安靜了些,才開口道:「各位恩客都惦記著我們錦瑟呢,奴家都知道。所以下月十五那場,各位可都別錯過了,到時候還是老規矩,誰出價高,錦瑟的第一晚就歸誰,要是一時疏忽錯過了,那奴家可一點責任都不擔。」
這就是青蓮最厲害的地方:不管說出的話有多麼卑微,他的氣度都不減分毫,讓人望而生畏卻又不失親和。既然來到這裡就要做好各種準備了吧,夏然微微垂下眼睛。美人含愁,最為動人,見夏然如此,樓下瞬間再次沸騰起來。
夏然端坐下來,慢慢彈起曲子來。
下月十五……多諷刺啊,又是十五,他身處江湖,恐怕也再見不到凌子越。不過也對,如今見了又有何用?凌子越已經那樣說了啊:
與君絕。多狠的幾個字!手指不由自主彈奏起當日壽宴上凌子越彈奏的曲子,本是激昂的曲調,竟被夏然演奏出了凄婉的感覺,別有一番韻味。夏然不是刻意為之,只是沉浸在回憶之中----
「子越,為什麼你彈出的曲子那麼溫柔呢?」夏然縮在凌子越懷裡,陽光細碎地透過枝丫,暖暖地落在他們身上。
「溫柔嗎?」凌子越低頭問道。
「嗯。」夏然點頭的樣子十分乖巧。
凌子越笑了,輕輕吻了吻他的唇:「嗯……可能是因為有你在吧?」
夏然臉上泛起了紅,他抿嘴一笑,撒嬌似的往凌子越懷裡蹭了蹭:「那……你會也因為別人這樣嗎?」
「不會的。」他聽見那讓他心動的聲音溫柔地響起在耳邊,「只為你,夏然,只為你……」修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頷,落在唇上的吻細碎溫柔。
最後一個音落下,夏然回過神來,眼淚靜靜流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擦掉淚水,為了掩飾這種悲傷,夏然努力微笑一下。
自夏然來花滿樓就沒人見他笑過,如今含愁一笑,驚艷了眾人,一時議論紛紛:
「下月錦瑟我絕對要了!」
「就你?想賽過我這樣的風流公子?」
「我願為錦瑟一擲千金!」
夏然站在高台上,冷眼看著這一切,各種下流的語句都充耳不聞。區區一笑便如此嗎?他在心裡冷笑。自己有多久沒笑了,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把曾經天真單純的自己弄丟了,找不到了。
次日夏然很早就醒了,看著窗外蒙蒙的天色,他起身束了發,換了身樸素的衣服想出門走走。「要出去嗎?」走到樓梯口,他遇見了青蓮。
「嗯,出去走走。」夏然對青蓮一向很客氣。
青蓮嘆了口氣:「讓你接客……委屈你了。」
「沒事,我不在乎。」夏然淡淡回了一句。
如果不是子越的話,誰碰我都無所謂。
夏然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天氣很好,他的心裡卻積壓著厚厚的雲層。不經意地,他聽見路邊兩個人的交談:
「聽說了沒,泠國國君駕崩,太子昨日繼位了。」
「聽說了,我還聽說那太子妃,也就是現在的泠國皇後,那可是絕代佳人啊。」
「泠太子這回是苦盡甘來嘍!」……
夏然一時愣在原地:是嗎?他結婚了啊。「說好了只要我的,子越,不是說只對我溫柔的嗎……」他苦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真的與君絕了啊……」
遠遠地傳來一陣哀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剩下夏然呆站在原地。
「這麼大排場,這是誰家出葬啊?」
「聽說是宮裡的皇子,病了有一段時間了,前不久突然病情加重,就去了。」
「聽說是那個讓位的大公子,才二十三歲就英年早逝,可惜了。」
大公子……去了……夏然狠狠一愣,然後轉身飛奔向哀樂傳來的方向。
漫天的紙錢。
他一眼便看見那個巨大的黑漆棺材,還有一身白衣走在旁邊的薛寒。「薛……上卿……」夏然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真的是皇兄,為什麼一定是皇兄……
「皇兄……皇兄……」他直直地跪了下來,惹來周圍詫異的目光,「皇兄……」他一步步膝行向棺材,中途被幾個士兵死死拉住,「放肆!」夏然一聲呵斥,那種凌厲的皇家氣度讓那幾個士兵不得不鬆開了手。就在這時,陸銘之攔在了他面前。
「一介草民竟在此撒野,是活膩了嗎?」陸銘之傲視著他,卻對上一雙冰冷的眼睛。
「陸銘之,你趕我出來,難道連我為皇兄送葬你都不肯嗎?」夏然這樣的神情,陸銘之從未見過。他沉住氣,冷笑一聲:
「你也知道你自己被趕出宮了,不再是公子了,就沒了送葬的資格。」
薛寒走上前來,對陸銘之彎腰施禮:「太子,此事交由屬下就好,讓隊伍繼續,不要耽誤了時辰。」
「不必了。」夏然打斷了薛寒的話,「薛上卿,請陪伴皇兄到最後一刻吧。」他重重磕了一個頭,轉身離開。
剛才那一段膝行磨破了他的雙膝,血濕透了雙膝前的衣物。夏然踉踉蹌蹌地走進花滿樓,青蓮馬上就迎了出來,上前扶住他。
「受傷了?快來,我給你敷藥。」
青蓮認真為自己敷藥的樣子讓夏然想起了陸彥之,他鼻子一酸,又險些哭出來。「青蓮哥,謝謝。」他輕聲說道。
青蓮對他笑笑:「都是一路人,謝什麼。」青蓮抬眼看著窗外,「你就是灼華公子吧?」
看著夏然驚異的眼神,青蓮又是一笑:「放心,我只是猜測,不過看來是猜對了。」
「我家本是燕國人,祖祖輩輩都是醫者,到我祖父的時候就是太醫院之首了。祖父向來與世無爭,可不幸捲入後宮爭鬥,我家被滿門抄斬,只剩下我一個年幼的,在家奴保護下倖免於難。後來我被人綁了,賣到了昭國來當小倌。」
青蓮就這樣靜靜訴說著自己的經歷,表情平靜如水。「同病相憐,不必謝我。只是你比我還苦,從盛寵的皇子一下子落到這般境地,這其間的差別我還真想像不了。」
「其實也沒什麼。」夏然淡淡回答道。
和被戀人背叛,皇兄去世相比,從公子變成小倌真的不算什麼。
這天晚上夏然流淚了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在起身洗去臉上的淚痕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他走到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微微愣了一下,隨後慢慢伸手,撫摸上自己的髮絲:
一夜青絲成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