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從顧成歡的角度只能看見一個幹凈素白的下巴
小說: 情深難負 作者:白骨妖娘 字數:4494 更新時間:2019-09-22 07:24:26
連著三天荀游只遠遠望見過幾次顧成歡的人影。第四天天剛擦黑,七殺嘴裡叼著韁繩,牽了匹通體黑亮的馬到荀游跟前,店小二跟在後面嘖嘖稱奇,沒忘了正事:「方才遠遠碰見顧公子,他讓我買匹馬給您牽來。說他先走,讓您莫急,今夜丑時城外三里土地廟處見。」
荀游幾乎有些鬆口氣地點點頭:「多謝。」除了馬匹錢兩另多給了些賞錢,店小二歡天喜地走了。荀游又置些零碎東西,替顧成歡多沽了一水囊的青陽酒,想了想,又再買了只水囊裝上酒。結清房錢馬不停蹄出了常柔。
說是三里處土地廟見,顧成歡其實根本就是候在城外,身下也跨一匹馬,見著荀游出來跟在他身旁一丈遠。
荀游伸長脖子,說話都費勁:「怎麼突然出城?」也不知道城外流民都窩在哪裡,萬一碰個正面...顧成歡這幾日也並未向他報備有沒有不舒服,要是真有個一二....常柔城好歹還有大夫!
「這城不對勁。」顧成歡用力揉住眉心,他這幾天整宿整宿地睡不著,總覺得遺漏了什麼重點,卻又偏生想不起來。抬眼對上荀游擔心的眼神,頓了頓,「沒有不舒服,應該沒事。不過再多看幾日,省得...」省得萬一,荀游也染上。
荀游點點頭,一路無話。兩人皆沒縱馬,慢悠悠走著,三里地走了小半宿。
荀游下馬的時候有點艱難,顧成歡站在一邊沒伸手,叫七殺看著點。兩匹馬一左一右鎮在土地廟門口,頗有些滑稽。
荀游突然出聲:「有事....別瞞著我。
顧成歡心口猛地一跳,面不改色:「怎麼突然這麼說?」
荀游站住定定看著顧成歡:「我想你...要是有事,別一個人擔著,我們是兩個人,你叫我一聲子蘊,就別拿我當外人看。有時候我知道...知道你想保護我,我也信你有本事處理好,但是你不說,我還是會擔心。澤生。」荀游知道,顧成歡有時候是想保護他才遮遮掩掩,可是這種感覺太不好受了,城外是,城裡也是。他也是肩膀開闊的男人,死生都經歷過幾遭,顧成歡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尾音消失在夜間微涼的空氣中,顧成歡渾身經不住輕顫,他聽出些期許:「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我去生火,你坐一會兒。」
「嗯。」荀游垂眸,未再多言。
顧成歡察覺到荀游的失望,幾乎落荒而逃。
生火用的東西,顧成歡早在荀游出城之前就拾掇得差不多了,縛在馬匹上。他用力揉揉眉心,有些頭疼,左手扣住腰帶,藏在裡面的白瓷瓶輪廓清晰。距離上次發作過了一個多月...顧成歡有一瞬間的茫然——他還能陪在荀游身邊多久?到時候他要是真拿不到解藥...荀游...該怎麼辦?
顧成歡心底白茫茫一片,甚至有些發寒,他不敢想像荀游現在突然離開,也不想去想像,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荀游身邊...荀游會....怎麼辦。回涪陵嗎?去見他那個賣子求榮的父親?和他那個未過門便大了肚子的妻相敬如賓?若是不回去...荀游還能待在哪裡?
心口一陣陣發痛,顧成歡簡直是逃避一樣的狠狠吸了幾口氣,將心中強烈的不適趕出去,飛快抱下縛在馬背上的柴火,三步並做兩步進了土地廟。
這廟裡破破爛爛,積了一層灰,蛛網結在土地公頭頂,放供果的杯盞七零八落。青螢石在地上發著幽光,照得四起的浮沉也青黝黝的。荀游已經收拾出了一小塊地方,,七殺窩在一邊,蓬鬆的尾巴遮住鼻子,留雙綠瑩瑩的眼睛滴溜溜繞著荀游身影打轉。
顧成歡沒忍住,進門打了個天大的噴嚏,忙把荀游叫出去,待得塵埃落定,又轉到寺廟後面去找到一口井,打些水灑了再做修整。二人困頓得慌,顧成歡又心裡有疙瘩,沒和荀遊說兩句就裝作睡著了。
一陣窸窸窣窣。顧成歡半夢半醒間,額頭一陣溫暖,幾乎本能地,雙手已經出招鎖住來人咽喉。一睜眼迷糊一下,才驀地反應過來,這兒除了他的荀游並沒有別人。
顧成歡一直不讓荀游接近他,這會兒好不容易趁人睡覺了,荀游便想看看有沒有發熱的癥狀。這人突如其來一手,驚得荀游不敢妄動,看顧成歡眼睛從帶有睡意到清醒,終於鬆口氣,拍拍他手背:「嚇到你了?」
「還好。」顧成歡眨第二下眼的時候,扶住放在手邊的青烈槍準備起身。
荀游把人按住,示意顧成歡看窩在他腳邊,四腳朝天咬尾巴玩兒的七殺:「在長街的時候,七殺可是拽著我走開的。你要真染上了,他能察覺出來。」
「這麼些天過去了,也沒有發熱的癥狀,你別嚇自己了。」荀游貼著顧成歡坐下,自然而然依過去,「有些事你不想說也別躲著我。」
顧成歡張張嘴:「我沒...」
「我冷。」荀游垂眸。
顧成歡頓一下,果斷閉嘴,將人攬過來,果真雙手冰涼。又一腳踹上七殺,讓他把包袱拖過來。顧成歡將衣服都抖出來,搭在兩人身上緊了緊,有點緊張地問:「還冷嗎?」荀游不生病有時候都怏怏的,一旦病了,短則三五天,長一點一兩月也不是沒有過。顧成歡打小不怕侯爺棍子伺候,就怕荀游生病——那就不能和他玩兒了!
荀游幾乎整個人都貼在顧成歡身上,臉窩在他胸前:「這幾天我都睡不好。」
顧成歡心裡一堵,將人雙手塞進他衣服里貼著,用嘴唇在荀游額頭上印一下,憐惜得不行:「讓你泡熱水泡了嗎?」
「後半夜冷,醒了就睡不著也不想動。」荀游小聲說,「都習慣了....你得陪著我。」
「嗯?」顧成歡心裡一軟一暖,幾乎聽出些撒嬌的味道,低頭去看人,荀游已經將臉都埋得不見了。從顧成歡的角度只能看見一個幹凈素白的下巴。
縱然破廟硬地面,冷風還從關不嚴實的窗戶里鑽,可是這一夜荀游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迷迷糊糊掙扎著要睜眼,一隻溫暖幹燥的手覆上他眼睛,顧成歡的聲音低柔:「還早,再睡會兒。」
「唔....」荀游幾乎沒什麼掙扎地又睡過去。
顧成歡瞧著透亮的天光,又低頭看看荀游因為酣睡而微啟的嘴唇,笑得幾乎柔軟。看樣子這幾天是真的沒有睡好,要說懶覺,一般只要不喝藥,顧成歡不折騰人,荀游都是先醒的那個。破天荒一遭,顧成歡樂得成全荀游做個好夢。
七殺尾巴一甩,搭在荀游腳面上,大大打個呵欠,團成一團,也沒理人。
理順被荀游自己睡亂的髮絲,顧成歡終於見到下巴上面的五官。荀游應該是睡得極熟,面上泛著潮紅,呼出的氣有節奏地噴灑在顧成歡身上,捏捏手,暖烘烘的。
直到快正午,荀游揉著眼睛爬起來,整個人睡得有些懵。顧成歡看得可愛,又抱一會兒趁機偷個香才起身收拾東西。
「常柔有些蹊蹺,不可多留。西邊賊人作亂,南方流民亂躥,往北常年嚴寒,又有北頜族添堵....咱們只有去東邊看看。子蘊想過出海嗎?」顧成歡就著荀游手裡地圖比劃。經過昨夜,顧成歡這顆本來就捨不得荀游,好不容易硬起來一點點的心,被那不像撒嬌勝似撒嬌的話給徹底擊潰。兩人共乘一騎,另一騎馱了購置的東西。
荀游咬一口烤得焦黃的饅頭,反問:「想出海嗎?」
「嗯...沒仔細考慮過。」顧成歡就著荀游手咬一口饅頭,有點燙嘴,「最想出海的時候,就是你給我看《四海錄》的時候,老想著怎麼溜出侯府到四海國看看紅鬍子的大猴子。」
荀游笑笑,打趣道:「海妖女呢?你不老盤算著忽悠一個回來好夜夜笙歌嗎?」
「沒有,多少年的事,定是子蘊記差了。」這會兒顧成歡打死也不認,岔回話題,「沿著這條道走,不出意外三五天應該能到鵠縣...咱們腳程不快,真要到臨近海邊的地方,可還得一兩月。出不出海,大可慢慢琢磨。你看呢?」
「挺好的。」荀游瞧著顧成歡不過撿了一條相對近的路線,沒什麼可異議,打個呵欠靠在人身上,「可真安靜得緊。」
一路上仍舊不聞鳥鳴蟲噪,顧成歡心中頗為凝重,若是店小二所言非虛,那麼流民究竟是往別處去了還是...流散在常柔附近的流民,到底有多少?
風餐露宿三日有餘,顧成歡果然半點發熱癥狀也無,一顆半懸的心晃晃悠悠落到肚子底下。天漸冷,荀游腿腳毛病又犯了幾次,除了舒筋活血讓七殺趴著毫無辦法。
這日頭懸在頭頂,荀游腿疼,額頭冒著冷汗窩在顧成歡懷裡,怏怏的。顧成歡心疼得緊,又沒個歇腳處,摟緊人加快腳程。出乎意料的,竟遠遠望見一處似是...似是一處村寨。規模應該不大,否則地圖上應該有標記。
「子蘊。」顧成歡低頭吻吻滿是冷汗的額頭。
「嗯。」膝蓋處鑽心地疼,荀游有氣無力地應一聲。
「前邊有人家,咱們找個地方歇歇,燒點熱水我給你敷一下好不好?」顧成歡舔一下嘴唇,風吹得已經幹燥起皮。兩人的水自離開常柔就沒有補充過了,能省則省。雙腿一夾馬肚,顧成歡幾乎有些迫不及待。
到了村寨口,顧成歡卻勒馬停下了。他蹙緊了眉尖,看一眼窩在懷裡的人,有些踟躕。怎麼會...有血腥味?整個村子一眼就能看完,不過十來戶人家,安靜得不像話。
顧成歡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這血腥味不是新鮮的,幾乎帶著股腐臭。這之間的細微差別,若非常年征戰無數次從死人堆里摸爬滾打,尋常人辨別不出來。顧成歡強壓下想要勒馬離開的衝動,一手握住青烈槍,將荀游往懷裡按了按,輕輕一踢馬肚。走進村裡。
七殺叼著兔子,警覺非常,脖子上的毛炸了一圈。
這馬不是戰馬,馬蹄子第一下踩上凝幹血跡的時候,還縮了一下。顧成歡自問屍山血海什麼沒見過,饒是如此心裡還是打了個突突。他心臟狂跳,有些抑制不住的驚駭,察覺荀游想要抬頭,一把按了回去,幾乎有些嚴厲道:「閉上眼睛,聽我的。」
荀游掙扎了一下,無奈顧成歡按得死緊,幾乎讓他踹不過氣:「怎麼了?」
似乎察覺到了手下用力過大,顧成歡鬆了一下勁,但還是沒讓人抬頭,斟酌一下用詞:「這地方...有些怪異。」豈止怪異,簡直地獄都不為過!
整個村子呈扇形分布,家家戶戶坐南朝北,村口中央一口井,應該是共用的。幾塊被拆下來的門板,將井團團圍住,幹涸的血跡凝了厚厚一層,結成紅黑色的痂塊。地面上全是流淌後幹涸的血跡,一股子掩不住的腐臭從井裡傳來。顧成歡仗著人高馬大,一眼望進井裡,全是累累白骨,肺腑開始翻騰。
風一吹,血腥味似乎有一瞬間的淡去,家家戶戶或門框或窗框,被撞出輕響。風幹的人皮用鐵鉤掛在家門口,有些還是小孩模樣。顧成歡眼力極好,可以看見洞開的門戶裡邊,狼藉一地。山匪...還是流民?
顧成歡沉默了。他情願是前者,可是理智告訴他,山匪通常沒有閒情逸緻搞出這種類似祭祀的血腥場景。
原本計劃中的熱水暖榻成了泡影,倒是真見識了流民的兇悍。
饒是再恐怖的場景也見過,顧成歡也不願意多留。戰爭無情,國讎家恨尚茹毛飲血,可這些被殺的人呢?他們和從西邊,南邊來的流民有什麼累世仇怨嗎?同一片土地上的人...為什麼會做到這個地步?
顧成歡從前在涪陵城是錦衣玉食的小侯爺,他不懂。多年在西狄征戰,見慣了同胞手足戰火生死前的友愛,也見過燒殺搶掠的流民,可是如此窮凶極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血海深仇的流民...他沒見過,更不懂。
彷彿怕驚擾到什麼一般,顧成歡輕輕勒馬轉身,卻見...不知何時,那些洞開的人家門口,已經站滿了人。手中拿著耒耜砍刀木管,衣衫破爛,神情空洞身體佝僂,面黃肌瘦帶著病態。
這些人行動遲緩,像迫於求生不得不見光的殭屍一般,緩慢朝兩人移動過來。顧成歡心下嗤一聲,青烈槍出手,喚一聲七殺。七殺的回應是在另一匹馬屁股上拍一爪子,馬匹突然受驚,離弦之箭一樣朝著村門口沖了出去!
青烈槍槍尖一凜,顧成歡躍馬衝突,抬手突得凌空將槍擲出去,前一匹馬前蹄快挨上的絆馬繩應聲而斷。瞬息間顧成歡拍馬已到,信手拔出青烈槍,飛也似離開了。
這是他們和流民的第一次照面,沒想到已經如此慘烈。
荀游這會兒終於能從人懷裡抬起頭,本想說些什麼,一望見顧成歡鐵青仿若覆了一層寒霜的臉,便側開頭去。他縱被壓住頭抬不起來,可並不妨礙餘光,只一眼,荀游理智地選擇聽話閉上眼睛。只是鼻尖那股帶腐臭的血腥味卻怎麼也揮之不去,現在都隱隱想要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