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游…我…」顧成歡從未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他原本只想悄悄來看看荀游就走，卻忍不住靠近一些，再近一些。本來也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想知道荀游還冷不冷，怎知七殺突然轉性就將他賣了，可勁兒『嗷』一嗓子，隔壁的狗都跟著叫喚。

荀游本就淺眠，七殺邊嚎邊狂扭身子，不醒也得醒了。才醒的時候看東西，就像看鏡花水月，總朦朦朧朧隔著一層輕紗，乍一眼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杵在身前，嚇得荀游差點跟著『嗷』一嗓子。

七殺膩膩歪歪往荀游懷裡一倒，頓時安撫了他那顆狂跳的心。

顧成歡被七殺一爪子壓著，清楚感覺到利爪從肉墊子里伸出來，鋒利的抵在他手背薄薄的一層皮上。伸進錦被裡的手，抽還是不抽？

荀游心神安定下來，撫著七殺後背，顧成歡卻是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要怎麼解釋？

「你怎麼不叫子蘊了？」荀游沒有陪著顧成歡沉默，半倚在榻上，側臉微垂著頭，懷裡抱著七殺。七殺一個勁兒地沖顧成歡眨眼睛，爪子可還沒松！

一縷青絲勾住荀游下頜，顯得越發蒼白單薄。顧成歡用力一咬舌尖，逼著轉動腦子：「我來看看你好不好。」

「這樣看？」荀游意有所指。

顧成歡只覺得整個手掌都在發燙，往回縮了縮，七殺居然松爪了。

「咳…」也不知道哪根腦筋抽了，顧成歡脫口而出，「你在躲著我。」

就聽見一聲輕笑，荀游轉過臉來，眼底密密一層血絲，眼下一抹驚心動魄的青黑，唇色卻淡得發白：「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躲著你？」為什麼偏偏給知道了？如果不知道，就不需要煩心了。他本想裝作無事發生，待顧成歡從前那樣要好，可是謝珏似乎看出什麼。再待下去…他有妻室，儘管那孩子不是他的，他也有家人，儘管那個父親大多數時候都不在意他。總覺得那裡不對，這樣的感情怎麼能夠堂而皇之呢？怎麼能夠冷靜對待呢？荀游思來想去，無法坦然應對，更因為那個人，是顧成歡。

至於換一個人，他是否還會這樣煩躁，沒有深究過。

顧成歡抿緊嘴唇，綳成一條生硬的線，有些懊喪地垂下頭，拳頭攥緊在身側。既然已經知道…那麼…咬牙猛然間抬頭，眼底一片清亮，目光灼灼幾可傷人：「荀游，我就是喜歡你，怎麼樣？在西狄關，除了如何殺敵，就是想你。你看不起我也好，覺得噁心也好…」頓了頓，豁出去，「你知道嗎，我在向陽關九死一生，眼前全是刀光劍影的時候，想的不是和他們拼了，而是在想，要是死了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揣著這份見不得光的心思死去了，多好，你說不定還會為我哭一場，就像失去的真的只是一個舊友。而不是像現在，躲著我，不理我！可是荀游…我顧成歡就這麼讓你噁心嗎？既然噁心，為什麼要給我買桂花蜂蜜糕？」最後幾乎有些委屈，尾音不自覺地下壓。

顧成歡幾乎有些抑制不住，渾身微微顫抖。終於…這麼多年終於…生也好，死也好，就念著這麼一個荀游，若是餘生都要叫他這樣躲著見不著，當真不如死了算了。

荀游看著顧成歡有些無法自製的樣子，和深藏在眼底的，毫無掩飾的，熱烈而澎湃的情愫，被抑制在爆發的邊緣。他毫不懷疑現在的顧成歡是刺激不得的，或許只要一句不恰當的話，他就能崩潰。

多少年，幽轉不得的百回心念；多少年，深夜慰藉的幻象；又是多少年…深埋在心底卻無法拔除又無法任憑滋生的渴望…荀游這幾日輾轉反側，想得不就是這個嗎？他怕，怕見到顧成歡；怕被人看出來；更怕…不知如何回應。

「荀游…」顧成歡幾乎嗚咽一聲，眼中水光波動，輕得一晃就能滴落下來，脆弱得像任人宰割的獸，小聲又小心翼翼，「從現在起你不必躲著我，我會躲著你的。你不想看我也沒關係——」勉強笑一笑，那笑容帶著搖搖欲墜的虛偽，「我可以躲起來，悄悄看著你。」

荀游心尖一痛，大顆大顆的眼淚奪眶而出，咬牙切齒：「顧成歡!」他的情緒有些失控，自打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直白而濃烈的情感，就算是妻室，也不過別人硬塞給他的笑話，若說成親之前確實有過舉案齊眉的想法，那麼見到馮元和的一瞬間，煙消雲散。他對父親的尊敬，也在同一個夜晚蕩然無存。可是顧成歡…再三咬緊後牙槽，半邊腮幫子硬得鐵坨似的，荀游終究無法出口傷人。

他從不認為喜歡一個人是錯的。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在明知道他躲著的情況下和盤托出，才能眼中掙扎著脆弱水光，說——我可以躲起來，悄悄看你。

荀游泄氣似得往榻上一倒，頓覺天旋地轉，一把抹掉眼淚，他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還沒有想好的時候，顧成歡就這樣偷偷摸摸出現，然後不管不顧堂而皇之地將所有問題都丟給他，怎麼可以這樣？

荀游抱緊七殺尾巴，蜷縮著背對顧成歡而卧，逃避一樣，悶悶的：「我也…沒有那個意思。」

一個激靈，顧成歡不敢置信，一顆心狂跳，結結巴巴：「什…什麼？」

荀游嘆口氣，七殺湊過身來舔他臉頰，它不明白小主子為什麼要躲著小主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兩個小主子見了面也不親親熱熱。難道哪裡…做錯了？

不知為何，荀游面上有些發燙：「沒有…不想見你。」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可還是被顧成歡捕捉到。他心下狂喜，卻按捺住斂了呼吸，生怕驚動到荀游。

「你從前待我很好…」荀游似乎不知道應該從那裡起頭，費力想了想「現在也沒那裡得罪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你…說真的，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事，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應該…應該讓我想想。」

「想！隨便想！」荀游沒有討厭他！沒有叫他滾！更沒有抄棍子把他揍出去！比起顧成歡心中臆想的，荀游可能會有的反應，眼下的狀況好得太多，簡直可以稱之為奇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口中卻在謹慎試探，「那…我想你的時候，可不可以來看看你？」

荀游心弦一顫，嘩啦啦一下軟得不成樣子。顧成歡這麼可憐巴巴，就像搖著尾巴等骨頭的狗。怎麼說得出拒絕的話？

見荀游沉默良久，顧成歡知道他在猶豫，在糾結，於是一橫心。盡量墊腳放輕腳步走過去，一腿立在地上，一腿半跪在榻上，注視著荀游後背，俯下身去：「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荀游渾身一僵，團得更緊，卻始終說不出拒絕的話，顧成歡欣喜若狂，彷彿對待一件無價珍寶，一臂支著身體，令一臂懸在半空，緩緩收合成半圓。儘管維持這樣的姿勢很累，可是顧成歡還是極富耐心地，緩緩地，徐徐地，垂下手臂，擱在荀游腰側，手掌慢慢貼合在他腰腹上。

七殺看一眼，自顧自覺跳下榻。

心中涌盪上激流。這真是…夢一樣。一切像一場無聲的拉扯，顧成歡悄無聲息陷進榻里，緩慢卻又固執地將身體貼在荀游背後，將臉埋在他肩窩處。一顆晃晃悠悠無處安定的心，突然有了著落，他收束緊縛在荀游腰間的手臂，眼中一片濡濕。好像本該這樣。

荀游的心懸在半空，感受到身後無可抑制，激烈的心跳鼓動。顧成歡的身體綳得很緊，動作卻柔和如同酷刑。他微微一動，顧成歡便渾身僵硬，緊張膨脹起的肌肉，因著肌膚相貼，越發明顯。荀游於是不敢動了。肩窩處一片濕濕熱熱，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一個事實——顧成歡哭了。

哭得悄無聲息，卻又撕心裂肺。心中固守多年的鏡花水月，本怕觸手就散，這明月，卻真的有朝一日被他攬住了。

荀游沒有推開我，顧成歡心想，他還是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