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元和抱著咿咿呀呀的荀然，歇在暖閣里，周圍擁了暖爐，近處臘梅開得格外香。丫鬟拿了撥浪鼓逗他，荀然咯咯笑著用肉呼呼的小手去抓。

「夫人，那個人回來了。」

馮元和笑容微微一僵，在荀然臉上輕拍一下：「知道了。」

明日就是尚書大人的生辰，荀游不得不回來。這半年裡，馮元和正如荀游所說，沒見著他幾面，但是該有的東西，荀家卻是一樣也沒短過她——那姨娘本無這般親厚，後來卻突然仁慈起來，馮元和一直防著她。

「父親讓我過來看看。」荀游打簾進來解下披風，丫鬟抖落一地碎雪瓊花。他身子好了不少，從前是萬萬不敢離了暖手爐的，更別提在風雪中步行。

「今早才讓人在池面上鑿了孔，都擠出來透氣呢。」馮元和含笑指著水池，錦鯉爭相探頭嘗一口暗香浮動的清冷氣。

荀游從她懷中接過荀然逗弄，七殺頂著一頭雪突地竄進來，嚇得丫鬟花容失色，荀游笑開，看七殺黑黑鼻尖上頂一簇雪白，小心翼翼扒在他手臂上去拱荀然。荀然被那一點點冰逗得咯咯直笑，扭來扭曲要抱七殺鼻子。

「大公子…這怕是…不太好…」丫鬟看著七殺這樣龐然大物一隻，對比得荀然那樣小，一口就沒了！忍不住出聲。

馮元和也並不樂意荀然與一隻牲畜這樣親近，呵斥丫鬟一句，兜轉幾句話，重又將荀然護在懷裡。

七殺比人還機警些，聳聳鼻子就知道這些人不喜歡他，在荀游腳邊拱一會兒，躥出去了。

「梅花開得這樣好，大公子不如同夫人出去走走。」丫鬟深知馮元和在荀府的地位，她們指望不上相府，要真想在荀府站穩腳跟，首先必須得得到荀游的認可。至少家裡的主，不能全憑那個姨娘一手擔完。然而這些日子嘴皮子磨破了，也未見小姐幾多爭取，必須推她一把。

「也好。」卻是荀游先接了話。他同馮元和自成親到現在，見過的面兩隻手數得過來，同憋在這麼一個小小暖閣里，說不了幾句就得尷尬起來，畢竟不同於尋常人家的夫妻。

荀然令奶娘抱走了。三個丫鬟跟作身後，荀游同馮元和走在前頭，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不談家長里短儘是詞賦曲作，也沒冷場。丫鬟討好地灌來一隻暖手爐，荀游倒手轉給馮元和，丫鬟皆齊齊笑了。

「夫人去請您過去一趟。」桃枝福身行禮，下巴尖抬得老高，眼角餘光都不屑掃過相府跟來的三個丫頭，只對荀游忌憚幾分。大公子久未歸家，氣色越發好起來，身子骨也比從前好多了，若是真…小公子怎麼辦？

荀游點點頭，馮元和向他一福身，三個丫鬟抬腳便要跟上。桃枝笑道：「三位妹妹害怕夫人吃了咱們荀家媳婦不成。」

馮元和腳下一頓，沒有回頭：「不必跟著，伺候夫君。」

桃枝洋洋自得一挺胸，笑得更為得意：「請跟奴婢這邊來」

七殺對著跟在周姨娘身邊的人都沒什麼好感，呲牙咧嘴沖著桃枝，喉嚨里發出低低脅迫聲，見那女人警惕看她一眼，快步領人走了，才得意地在雪地上一打滾，往她方才站住的地方，愜意撒下一泡熱尿。邀功一樣跑到荀游跟前蹭他小腿——其實七殺已經那樣高了，這樣動作非得矮下身子低頭不可，但他老愛這麼幹。

荀游令三個丫鬟自尋了去處，他帶著七殺慢慢走。花園沒怎麼變樣，倒是多栽了幾株紅梅在角落，假山石上覆了一層雪，格外冷清靜謐些。

好在不怕冷，荀游被拱著坐在假山石上，七殺趴在他腿間，仰頭舔了他一下巴口水。又傻乎乎用鼻尖尖去頂雪玩，尖尖小小一簇，帶著冰雪的清冽，它自己倒先打個噴嚏，見荀游笑它就耍賴，幹脆撩起後腿，蹬蹬蹬幾下將積雪揚起來，撒了荀游滿頭滿身，轉身一跳將他撲倒，作耍地用牙齒叼住荀游的脖子——又怕真的傷到他，故用舌頭微微抵在牙尖上，糊了荀游一脖子口水，風一吹，冷得荀游一個瑟縮。於是七殺又討好地用毛乎乎地脖子蹭他，夏日裡毛髮褪過一次，長出來的又絨又亮，蹭得荀游一點火氣也發不出來，被七殺哄得給它撓肚皮。

一人一狼嬉得累了，七殺懶洋洋窩在荀游懷裡打瞌睡，長長一個呵欠，露出紅舌森齒，舌頭在半空中打個卷，又卷回尖尖牙齒後面藏著。荀游見七殺犯懶，陪它坐會兒，站起身去尋更裡面的紅梅。七殺一掀眼皮，看荀游一眼，蜷縮成一團，一甩尾巴搭在眼皮上，聽著荀游腳步聲遠去。

假山石更裡面鮮有人進去，僕人犯懶，雪積得比外面厚，荀游一腳下去要費些力氣才能抬起來。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從前是體會不到的，但凡多出點汗，就得擔心受寒。越是新奇越要往沒走過的地方走，不知不覺間，一回頭，七殺都看不到了，只能聽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天地倏靜。

荀游望過去，凍結住的冰面爛銀一樣絢爛，細小的水縠紋從眼皮子底下層層迭盪出去，凝住風吹的姿態。暖閣在斜對面，擁簇著的臘梅樹開得恣意，在雪地里湧出金燦。緩緩呼出一口氣，心一下子就騰空了。

荀游聽見細碎的腳步聲，沒有轉頭：「七殺…」背上猝不及防一受力，眼前一花就掉下去！視角餘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片裙角！

冰面在荀游身下裂開。他不會水！

冰水淹沒頭頂的一瞬間，荀游慌張伸手，毫無目的在水中試圖抓到任何可以借力的東西！可是沒有！他想要呼救，一張嘴冰水就從口鼻灌進去，肺部的空氣被擠壓出來，酸澀的痛感充斥整個肺腑！身體越來越沉，清透的水面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他鎖在水下，所有喧囂色彩離他而去，大串的氣泡從眼前飛快掠過，四肢越劃越慢，漸漸僵住，涼意甚至將他的靈魂封閉，意識，遠去了。荀游最後留下的模糊影像是，有一大團黑影在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