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腫的雙眼依舊呆愣愣地望著某個角落，茉蕁沒有一絲睡意。明明說過，睡眠是最好的療養藥，此時對茉蕁顯然是無用的。

天色漸漸暗了，客廳里早前便已傳來韓宥冬出門的聲音。茉蕁不知道他的官職與工作，她只知道宥冬哥現在是個大忙人。

最終，茉蕁還是嫻熟地撥通了那個早該撥通的電話。沒有存儲，沒有備註，沒想到時隔一年有餘，她還是對這個號碼爛熟於心。

「喂？」

「喂…楊醫生…」

「是小蕁？是你嗎？」

「是…」

「我以前說過，如果真正痊癒，是忘記你曾是個患者，忘記你的醫生。你已經快兩年沒找過我了，我以為你已經痊癒了。」

那頭的嘆息聲愈發沉重，茉蕁吸了吸鼻子，她沒有忘記她的話，因為連她自己也以為，自己已經痊癒了。居然還是這麼輕易決堤，潰不成軍。

楊秀梅是茉蕁的心理醫生，聽說她曾經是著名西南大學心理學專業的碩士。經楊秀梅引導過的患者多在三個月至半年內痊癒，而茉蕁是少有的歷時一年有餘的患者。

她說，茉蕁是自己不願解開心結。

茉蕁也那樣極力地想要忘記，忘記她曾是個患者，忘記她的醫生，忘記所有關於那兩年的記憶。

「你是不是又遇到他了？」

茉蕁輕應一聲，「楊醫生，我知道為什麼當初我浪費了你那麼多時間了。」茉蕁頓了頓，繼續道，「因為只有他，只有他，能治癒我。可是…可是只要我想起那段記憶，我又會失去該有的控制力。」

楊秀梅略有思頓，繼而開口，「小蕁，快了，你總會好起來的。你會如此其實是你害怕，因為他並不知道你的這段過去，所以你害怕他會知道，知道你曾是一個這樣消極的人。

「小蕁，你不如坦誠面對。你想真的痊癒，就要徹底放下，而不是一味的退縮和掩飾。否則的話你會永遠耿耿於懷，無法釋然。」

坦誠嗎？宥冬哥會接受這樣的我嗎…況且，他會因此而愧疚的，我不能讓他內疚一輩子。

茉蕁握著手機的力道逐漸加大，硌得手心陣陣刺痛。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耿耿於懷一輩子，我寧願那個人是我。

「嗯…我會好好考慮的。」

「有問題隨時再找我吧。」

「好的，謝謝你啊楊醫生，總是叨擾你。」

「沒事。」

結束與楊秀梅的通話，茉蕁抹了抹眼角近乎幹涸的淚痕，吞了幾片安眠藥，輕輕合上了雙眼。

她那段消沉時光里的所有折磨困苦，那份寂寞執著與煎熬，楊秀梅是唯一的見證者。她甚至推掉了大多的預約，將精力都放在茉蕁身上，每當茉蕁被瘋魔侵蝕，邊臨崩潰時，也是楊秀梅緊緊擁住了蹲在牆角崩潰嘶喊的她，任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肩膀，手臂，留下深深的血印。

她憎恨所有拋棄她的人，恨韓宥冬，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無情，恨他不在她的身邊，恨他帶給她兩年的冰涼。

可每次清醒之後，卻又有絲絲慶幸。

還好，見證她如此狼狽潦倒的，不是他；還好，她留下的道道血印，不在他身上。

韓宥冬是何茉蕁心裡，最痛的一道傷，也是最不願癒合的疤。

何茉蕁不會流淚了，是因為在那兩年，大概已經流幹了。

如往常般打開家門，韓宥冬抬起頭正巧對上廚房裡那一道忙碌著的身影，微怔。習慣了一個人，這間屋子裡彷彿才忽然有了人氣，像一個家。

韓宥冬順手將鑰匙留在桌上，邁進廚房，「起來了？」

「嗯……」早已聽到韓宥冬進門發出的聲響，茉蕁依舊忙著手中的菜餚，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

直到那一道糖醋茄子出鍋，被茉蕁端到小餐桌上，韓宥冬才發現，茉蕁準備的晚飯很豐盛，大概是他上學時在學校最愛吃的幾道菜。

洋芋絲，青椒炒肉，清湯魚，蛋花湯，還有剛剛端出來的糖醋茄子。

「家裡的菜也不是很多，就做簡單一點了。」茉蕁又進廚房取了兩副碗筷，「時間剛剛好，我還以為太晚了呢，吃飯吧。」

「我已經……」

「嗯？」茉蕁微笑著抬起頭，望向韓宥冬。

忽然看到茉蕁久違的笑容，韓宥冬微微發愣，眼底掩不住的欣喜呼之欲出，及時將「吃過了」三字生生咽了回去，拉開一旁的位置，「我已經餓了。」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是正確的，這餐晚飯茉蕁似乎很開心，韓宥冬也明確了，茉蕁能帶給他的心安。只要看著她無憂地笑笑，心裡便無比寧靜。

他已經忘了上一次與茉蕁這樣獨處享受佳餚是多久之前了，在這個城市裡大多常人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幾乎都與韓宥冬一同吃過飯，只要他一個電話就能湊一桌滿漢全席，易如反掌。可想與茉蕁吃一頓飯卻變成那麼奢侈的幻想。

朋友越多，真心越淡。喝慣了昂貴的香檳紅酒你才會懷念水的平淡，吃慣了山珍海味你才會知道，粗茶淡飯的馨香。

當韓宥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能牽動著一連串經濟利益的聯繫，他才開始懷念，那份單純的真心。

給多了，就顯得不珍貴了。

就像你每天都能喝到水，又怎麼會覺得水很珍貴呢，又怎麼會記得，離開水就會死掉呢。

「我替你請了假，這兩天你好好休息。」

「呃？」

茉蕁錯愕地抬起頭望向韓宥冬，他以前…應該不會是這樣會照顧到細節的人吧。不過，那天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到底有沒有聽到…又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問呢？

茉蕁順從地點點頭，在繁忙匆促的步履中終於尋到一點空隙，給自己一點閑暇。這三年，她過得太過充實，可能，是害怕閑下來的安靜吧。

曾經，她害怕安靜於是不停地說話，如今，她是以更靜的姿態與那份可怕的安靜抗衡。

「今天晚上，你有應酬嗎？」

韓宥冬低垂著頭，認真地擦拭著茉蕁遞過來的剛洗好的碗碟，將碗碟上晶瑩的水珠盡數擦去。「怎麼？」

一時不知該答些什麼，茉蕁繼續清洗手中的盤子，搖了搖頭。

「你想的話，我可以留下陪你。」

將最後一盤碟沖洗幹凈，茉蕁從韓宥冬手裡將碗布抽走，親自擦拭了水珠，又將洗好的碗碟盡數放入碗櫃。「你應該很少在家裡吃飯吧。」

她還是沒有勇氣正面回答。

韓宥冬也不拗於她略顯笨拙的掩飾，隨著她一同轉移話題，「差不多吧。」

天色漸漸暗沉，園裡的月季開得正艷，不知名的鳥兒鳴聲歡快。茉蕁脫了鞋子，赤著腳，斜倚在沙發一側，安靜地研讀著手中的書。韓宥冬端坐在沙發另一側，筆記本電腦搭在膝上，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熒幕，靈活的手指有條不紊地敲打著。

空曠的屋子裡只聽得到不停敲打鍵盤的聲音和時不時的翻書聲，顯得格外靜謐。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茉蕁驀然抬眸，視線落在韓宥冬堅毅的側臉，認真嚴謹地進行著他手中的工作。

倘若你我棲於桃花塢下桃花庵，此刻該是桃花遍野，執手漫步花間，拋開這一切富貴牽絆，化作桃花仙人。或許如此，你便會愛我。

只惜。茉蕁暗自神傷，黑色的眸子下是一道無聲的嘆息。

只惜，宥冬哥，我們之間，不知何時早已阻隔了這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