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兩個月後。

「何茉蕁，你出來一下。」

茉蕁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望向行色匆忙的班導，在徵得授課老師的許可之後，茉蕁拾起桌上的書本，走出了教室。

「老師，什麼事？」

還來不及聽班導道完事情的原委，茉蕁沖向樓下的政法課大教室，無暇顧及太多，直接衝進教室拽走了還在神遊的唐薇，一把拽回了宿舍然後慌忙地收拾行李。

「阿蕁，阿蕁？我們要去哪？你至少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

茉蕁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的眼神與語氣暗沉得可怕，只是低聲回答，「回C市。」

第一次看到這麼驚顫的何茉蕁，唐薇的心也隨之一抖，這絕不是可以任性玩笑的一件事，只有在茉蕁扛不住的時候，她才會這樣的手足無措。

沒有再逼問什麼，唐薇也迅速地打包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隨著行色匆匆的何茉蕁一同奔向機場。

唐薇不由得細細打量目光獃滯的何茉蕁，茉蕁戴著口罩，卻能清晰地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憑著對她多年的了解，唐薇瞭然，茉蕁不是平靜，而是這一刻，她已痛到流不出眼淚。

如果能讓茉蕁連哭都哭不出來，那是多麼重大的一件事？

慌忙趕回C市，眼中只剩下了白色。

「奶奶……奶奶…」茉蕁呢喃著撲向擺放在中央的棺木，「奶奶…您為什麼不等我，為什麼，不等我…」

唐薇終於明白，茉蕁眼裡的絕望從何而來。

對於何茉蕁而言，痛就大哭一場，因為哭完了就不再那麼痛了。若痛到極致，是沒有眼淚的，那樣的悲傷，會比她嚎啕大哭還要悲痛一百倍。何茉蕁那樣愣愣地撫摸著棺木，她還未來得及見奶奶最後一面，沒有叫她一聲奶奶，此刻的酸楚，除了她自己又有誰能真切體會。

何茉蕁此刻的情緒，唐薇大概是最能清楚的一個了。

因為父母總是忙於奔走於工作，從小便是奶奶在照顧何旭與茉蕁兄妹倆，即使家裡雇了人，在茉蕁的事上，奶奶還是喜歡親力親為，她說交給別人怎的都是不放心的。

記憶中，奶奶一直是個慈祥隨和的人，任何種情況下，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一年前，茉蕁聯考結束時，奶奶便提出要回鄉下住。

奶奶是個很傳統的老人，當初進城就是為了兩個孫兒而來。老人家都信命，認為落葉歸根，無論貧窮富貴，漂泊到哪裡，最後依然得回到那生養的故土去。而何旭早已離開C市，生活趨於穩定，而現今連唯一的牽掛茉蕁也考出了C市，她也無所牽掛，便也是時候離開了。

一開始一家人都是反對的，在外地出差的父親都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回來勸奶奶，說即使子女們都遠去求學，家裡依然會有保姆照顧她的起居，每日散散步遛遛鳥，養只寵物貓寵物狗也行，又何必再回去過那清貧寡淡的日子。

其實茉蕁心裡知道，父親在意的，不過是顏面而已。他並不信什麼落葉歸根，只是當初風光將奶奶接了出來，如今讓老母親孤零回鄉下，鄉里鄉親的該怎麼看他？以後回鄉上香，得怎麼被戳脊樑骨了。

只是最後，大家都拗不過奶奶的堅持，只好任她去了。

奶奶病情被發現的時候，正是茉蕁正在備考英語四級的時候。

那時候奶奶被接到了C市的市醫院，茉蕁抽空回去過一次，那時奶奶的身體稍有好轉，看上去還很硬朗，依然談笑自如，還責怪茉蕁沒事跑回來做什麼。

因著學業繁忙的緣故，茉蕁也沒有逗留太久，陪了奶奶幾天便趕回了M市。

再後來，直到學期末結束的假期，茉蕁偶與奶奶有電話聯繫，聽她的狀態好像一直恢復的不錯。而那個假期，正好趕上茉蕁的父母出國，何旭也因生意上的事逗留M市，茉蕁回去陪了奶奶一段時間，看她精神狀態很好，心裡又牽掛著韓宥冬，於是沒隔多久便回到M市去了。

奶奶一直不喜歡城市生活，所以沒過多久便自作主張回鄉下了。她病情轉變的事，應該是茉蕁正在一心備六級的時候。

所以直到現在，茉蕁才知道，回鄉修養奶奶的病情竟然毫無預兆的急轉直下，待人察覺之時，竟已……

茉蕁從沒有想過，幾個月的空白，再見…已是天人永隔。

她沒有見她最後一面，沒有在她閉眼前喚她一聲奶奶……她一定，是帶著遺憾走的吧。

釘棺之前的最後一次開棺，茉蕁看到奶奶臉色蒼白靜靜地躺著，記憶里的那個堅強獨立的老人如今如此安分地睡著。茉蕁輕聲默念著奶奶，但願奶奶在天之靈能夠聽到這最後一聲的彌補。

自始至終，茉蕁都沒有流淚，沒有說話。

唐薇緊緊地盯著茉蕁，頓了頓，終是沒有開口，默默走開。她知道，眼淚憋得久了，喉管會疼得說不出話來。

蓋棺儀式結束後，茉蕁緊了緊綁在臂間的白色綢緞，一言不發，徑自上了樓。走進卧室，所有的心酸才終於逼出一行眼淚，她撥通韓宥冬的電話，此刻她不想要任何安慰，她只想聽聽他的聲音。

「喂。」

「……」

「茉蕁？」

「……」

「什麼事？」

「沒……沒事。」

茉蕁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她早已不習慣傾訴，聽到他的聲音，大概就能支撐她繼續站起來走下去。

「怎麼了？」

「沒事。」

茉蕁掛斷了電話，她只怕在他的溫柔下會控制不住眼淚決堤，那個怯懦軟弱的何茉蕁，不要再回來了。

關機，收拾好心情，茉蕁迅速下樓。因為按照習俗，下葬前棺木擺放在家裡，棺前的香火必須旺盛，時刻都不能斷。

每隔一刻鐘，茉蕁都會上前叩頭上香。

有些事錯過就錯過了，哪裡又會有那麼多彌補的機會，遺憾註定是永久的。

這一日，茉蕁在奶奶的靈柩前靜靜守了一整夜，母親和唐薇都勸她去休息一會兒，這樣熬到天亮熬不住，卻都被茉蕁拒絕了。

「薇薇，去睡吧。奶奶生前我沒有陪在她身邊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在她即將離開家之前我想用這整夜的陪伴來填補一些我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空白。」

唐薇無言以對，只是默默搬了小板凳坐在茉蕁身側，「那我陪你好啦，我也不睡啦。」

茉蕁垂下頭，不反對，也不急著感動。

因為的確不出所料，還未過午夜，身邊的人已經靠著椅子睡得忘乎所以了。

「奶奶，人生果然短暫。沒想到，竟這麼快，我就只能看著您的照片懷念您了。」茉蕁將手中的紙錢不斷投入火盆，炙熱的火焰散出的清煙不斷撲向茉蕁的臉頰，她低垂著眼眸，承受著心如刀絞的煎熬。

「後悔嗎？」

茉蕁猛然回過頭，愣愣地盯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敢確定，眼前風塵僕僕趕來的，確實是韓宥冬。漠然，繼續將紙錢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她的回答彷彿另有所指：「我從來不為做過的事後悔。」

何旭奔上前來跪在靈柩前，彷彿是在那一瞬間難以自抑，流下兩行淚，呢喃著奶奶，叩頭上香。

隨後，韓宥冬也點燃三炷香，拜了三拜，將香插進香盆中，剛要起身，忽聽身旁的人驀然開口：

「但是……宥冬哥，還沒來得及做的事，我會遺憾。」

他的眼裡流轉著些許詫異，在這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如小鳥般歡樂的小女孩，是真的徹徹底底變了。他不知還能如何回答，像是本能，他張開雙臂溫柔擁她入懷，她的頭輕靠在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噴灑在她的發間。

這一刻，茉蕁的確需要一個懷抱足夠瓦解她的逞強。

茉蕁輕閉雙目，眼角滑落的眼淚滴落在韓宥冬的棉衣上，融進了他的心裡。

茉蕁，原來這麼多年來我並不是希望你改變，而是在竭力保護著你的笑容。

是不是懂的太晚了。

「茉蕁，自從奶奶離開，你變得鬱郁寡歡，這樣對身體不好。」

茉蕁撫了撫頸間的項鏈，墜飾是一匹馬，很多人因此追問她是不是屬馬。茉蕁總是搖搖頭不解釋，她不屬馬，奶奶屬馬，那是奶奶留給她的。

「宥冬哥…」她輕聲開口。

「嗯？」

「沒什麼。」

韓宥冬低聲輕嘆，這是他見過茉蕁最沉鬱的樣子了，當然，他並不知道與三年前的憂鬱相比已是不值一提。

他望向茉蕁，她哀傷的眼眸緊緊盯著遠處飄然而起的青煙，恰似那日她在靈柩前守著的香盆里不斷飄出的白煙。韓宥冬伸出手，輕輕撥了撥茉蕁額角的散發，柔聲道，「茉蕁，我很懷念你以前有什麼就說什麼的性子。」

她抬起頭，眼裡的哀漠吞噬了曾經的甜美，說出的那句話彷彿一把利刃，在韓宥冬的心上狠狠地劃了一刀，「宥冬哥，你應該最清楚，以前的何茉蕁已經死了。」

心頭倏地一緊，韓宥冬猛地抓住茉蕁的肩，眉頭緊蹙，剛毅的眼神強勢地刺向她，猛然湊近她的唇，他有些失控了。

被嚇到的何茉蕁臉上終於有了些除哀傷之外的神色，驚慌而惶恐的模樣。幸然，在距離她僅有兩指之遙時，韓宥冬忽然反應過來，猛然放手。

我在做什麼！

韓宥冬略有些慌忙地起身向門外走去，巧妙地掩藏了自己的羞憤。大概是茉蕁的那句話太狠，毫不留情地刺中他的柔軟，他差點想要強吻她。

「茉蕁，做錯事的人是你，該愧疚的人不是我。」

離開前，韓宥冬落下這樣一句話。

遺留原地的何茉蕁不禁苦笑一聲，抬頭望向M市的天空，縱然蔚藍，卻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天空了。

三年了，宥冬哥，我一直想要告訴你，我，何茉蕁，從來沒有做過你認為的錯事。如果說我曾做過錯事的話，那麼最大的錯便是遇見了你，不可自拔地喜歡了你。

不怪不能長相廝守，錯過也是一種朦朧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