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了所有的細軟，季瑛大筆一揮給自己老爹留下一封書信，大意是：我和朋友出門遊玩，你們不要擔心，我一段時間之後就會回來。

他和雲琛在小酒館碰頭過後，約好黃昏時分在城門口見面。季瑛看看時辰已經差不多了，就背著一個大包裹，瀟灑地踏上牆頭準備一躍而下。

「臭小子！你在幹嘛！」

季尚書的聲音從身後陡然傳來，幾乎提升了一個音調。季瑛嚇得腳一軟，差點一頭栽倒在牆頭。

「還不給我下來！」

季老爺子的拐杖狠狠敲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聽那清脆的聲音季瑛毫不懷疑那塊石板已經負了內傷。他猶豫了片刻，對父親長年積威的恐懼佔了上風，只得從牆頭上乖乖爬了下來。

「我早就知道！」季尚書抄起拐杖就向這個幼子劈頭蓋臉打去，一面打一面罵著，「小畜生！還想翻牆出去！還嫌我季家的臉丟得不夠嗎！」

季瑛畢竟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人，老爹這幾下毫無章法的攻擊對他來說基本造不成什麼威脅。但出於對父親的懼怕，他還是躲閃了一下：「老爹！」

「混賬東西！」季尚書氣得吹鬍子瞪眼，「給我滾回房間去！」

季瑛一聽，連忙說道：「老爹，我和朋友約了……！」

「肯定又是你那幫狐朋狗友！」季尚書舉起拐杖作勢又要打，「滾回去！」

聞訊趕來的季夫人連忙衝上來一面攔著季尚書，一面又對自己這個幼子喝道：「還不快回去！」

左右拉住季瑛，少年只得憤憤跺一跺腳，回房間去了。

月上中天，季瑛枕著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光發獃。季尚書把他軟禁了起來，派人牢牢看住了他，他現在連去如廁都要經過通報。

和雲琛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

季瑛嘆了口氣。雲琛一定認為他不遵守諾言，再也不會相信他了吧。現在的雲琛在哪裡呢？是在野外露宿，還是住在某個客棧？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逃出去找他……

這個壓抑的家，再也不想呆了。

季瑛正在出神的時候，窗戶外面忽然傳來幾聲「叩，叩」的輕響。第一下有些輕，隨後便零零落落的或輕或重。他一骨碌翻身下床，心想莫不是雲琛來找他了？一推開窗，卻什麼人都沒有。

下一秒，他被一枚銅錢砸了個正著。

他咬著嘴唇捂住腦袋，痛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淚眼模糊之間只見一個朦朧的白影一躍而下，落在他房間里，那動作輕盈得彷彿一隻貓。

「雲……？」

「噓。」雲琛示意他不要出聲，拿開他捂在頭上的手，發現被銅錢砸中的地方已經腫起一個大包。他歉意地眨眨眼：「……我不是故意的。」

他原本想敲窗引起季瑛注意，但因為人在屋頂，不得不扔銅錢去砸窗欞。卻不料季瑛突然開窗，他一失手砸到了對方的頭部。

季瑛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外面看守很多，你是怎麼進來的？」

雲琛道：「我引開了他們。」

季瑛向他比了個「厲害」的手勢：「我的行囊被我爹收走了……」

「我猜到了。」雲琛一面說一面笑了，「不過沒關係。」

一刻鐘之後，兩人已經騎馬衝出了城門。

雲琛背著一個簡單的包袱，依然穿著慣常的白衣。季瑛什麼也沒帶，隻身上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長袍，零零落落的綉著幾朵瓊花。

二人在月光下打馬向前衝去，一面飛奔一面縱聲大笑。季瑛滿心滿眼的歡喜——他終於衝出了那個壓抑的京城，那個令人窒息的牢籠，離開了那總是鎖著他的之乎者也、八股道義。

他扭過頭去看雲琛的模樣：那雙眸子晶亮如夜幕上的星星，閃爍著激動與興奮的光芒。眼底深處帶了幾分無畏，與他柔和的白衣融為一體，彷彿整個人都籠罩了一層淡淡的柔光。

「小琛，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好看？」季瑛下意識地說道。

雲琛瞥他一眼，漂亮的眸子微微一眯，眼底流過一抹笑意：「有啊，不過你不算。」

季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貨居然在嘲諷他不是人，當下挑眉笑道：「難道雲公子又想打一架？」

「先追上我再說！」

笑聲如長龍般衝破雲霄，直上九天。月色之下兩位神采飛揚的少年一前一後，如離弦之箭一樣奔向那不可知的未來。

很久很久以後，這也成了季瑛生命中唯一鮮活的色彩。

再之後，便是國家覆滅的消息。

似乎是一夜之間，他們二人的故國被鄰國吞併。敵軍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一晝夜間便改朝換代，改稱，上樑國。

彼時他們二人正在千里之外的穎都。聽到這個消息，二人連夜趕回，卻最終只來得及看到京城的城牆上飛揚的「梁」字大旗。

故國，沒有了。

季瑛什麼也沒說，沉默了片刻便躍下馬，向城內走去。京城已經被更名為平昭，那塊牌匾上金光閃閃的「平昭」二字彰顯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

沿途一路打聽，才知道原來朝中的季尚書做了上樑軍隊的內應，這才得以順利拿下京城。因為此事，前朝的季尚書全家免於一死，反而成了上樑的有功之臣，權柄通天，一時間炙手可熱。

季瑛那天在平昭城城外佇立很久，久到夜晚的風拂過他長發的發梢，清晨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袖。他站立的位置是一片荒野，據說在此地曾經有過一場大戰，他故國的軍隊為了保衛京城而在此全軍覆沒。

而葬送他們的，就是來自城內的背叛。

季瑛站到後來，只覺得雙目發漲，卻無一滴眼淚。雙腿發麻，再沒有什麼知覺。他想哭，卻哭不出來；他想笑，卻只能張了張嘴唇，發不出一點聲音。

最終，他只是用低啞的聲音問身旁的雲琛。

「小琛，那日你為什麼不離開？」

雲琛一愣，他知道季瑛說的是那日他失約於他的事情。他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雖然那時候我們並不熟悉，但我知道，你不是會失信的那種人。」

「是嗎……」季瑛的嗓子嘶啞得厲害。他抬眼望向地平線——半輪殘陽彷彿被地平線一切兩半，融融的血紅色染紅了半邊天空，就如同躺在這裡的、數以萬計的屍骨。他們為保衛家園而死，而他的父親卻做了可恥的背叛者。

「我不值得你那麼信我。」他最終垂下眼簾，靜靜說道，「……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因為我父親的背叛而死。你不怕我有一天，也會這樣背叛你嗎？」

「你想的事情真的很奇怪。」雲琛也望向那如血的殘陽，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你站在這裡，就是我相信你的、最大的理由。」

季瑛的眸子驟然一亮，又流動出一絲絲複雜的色彩。

「謝謝你，小琛。」

從那以後，季瑛再也沒有提過他的父親。

也許在他的心中，他作為背叛者的父親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堆虛假的「仁義道德」之中。接下來他二人繼續遊盪，天下之大，似乎已經沒有了容身之處。

於是，他們就在那時決定前往紫微山。

去紫微山拜師學藝，盡自身一份微薄之力去幫助芸芸眾生——亦或是幫助他們自己，給自己一個安定之所。

到達紫微山的時候正是盛夏時節。季瑛與雲琛站在這座巍峨高山的腳下，望著山上的渺渺霧氣，只覺自己在如此雄渾的自然景觀下當真異常渺小。就在他們發獃的當兒，一個俊美青年騎著一匹小毛驢，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有什麼事？」他看起來慈眉善目，平和地問道，「這裡是紫微山，不是凡人能來的地方。」

「我們聽說紫微山是修仙之所。」雲琛向他微微躬身行禮，「想來拜師學藝。」

「哦？」那俊美青年微微挑眉，露出一個溫文爾雅的笑意，「既然如此，那我幫你們通報一聲吧。我叫玄止，二位怎麼稱呼？」

「雲琛。」

「季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