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廉貞宮前對決過後，已過去兩日。心魔聞溪之名傳遍整個仙界，各位仙尊的書信雪片般飛來，堆在太虛幻境之內。葉為書拖著傷勢未愈的身體長吁短嘆，卓無衣則縮在雲琛的暖閣之內，整日陪著昏迷中的雲琛。

現下南華仙尊現世，十四星君已去其五。巨門星君本已失蹤，太陽星君、武曲星君戰死，廉貞星君重傷，而紫微星君……

卓無衣深深嘆了口氣。

他的師父，還在昏迷之中。

祁桃來過幾次，卻只是看著雲琛默默流淚。卓無衣實在心煩：他的師父還沒死呢，哭什麼哭，於是找了個借口就把她打發去幫葉為書回那些煩人的信，他才終於清凈了下來。

在雲琛榻前陪伴這幾日，卓無衣漸漸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弄清楚了當年他差點死在殷遲手上的真正原因。雲出城被毀的那個夜晚，雲琛剛好去拜訪武曲星君，結果被殷遲鑽了空子。為救心脈已斷的卓無衣，雲琛不惜逆天而行實施易命之術，元氣大傷，不得不閉關。

很多當年不明白的事情，終於明白了。

卓無衣負手踱步到窗前。此刻正值盛夏的夜晚。窗外繁星點點，月色卻隱匿在濃厚的雲里。草葉的清香順著夜晚輕柔的風溜進窗子，帶來沁人心脾的清新與舒暢。

大戰在即，這個夜晚卻如此平靜，就如同之前他們師徒二人共同度過的每一個夜晚。雲琛看書，卓無衣背誦那些晦澀難懂的心法口訣。偶爾會一同用些夜宵，他們便在暖閣外的長廊上納涼。雲琛棋藝很厲害，卓無衣每每被殺得丟盔棄甲，雲琛便會看著他，眉梢眼角皆是溫和而縱容的笑意。

雲琛始終是安靜的。他就如同當空的皓月，月華千里，清冷而孤高；又如同高山之上的積雪，冰涼潔凈，純白無瑕。他寡言卻不木訥，俊美卻無妖嬈。卓無衣從未想過他有一天會如現在這般安靜……安靜得彷彿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他終究，還是愛他的。

卓無衣按捺住心底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他想起林安陽玉斂的形狀——一把廣鎖，雲琛已成為他的一個心結，將他鎖在舊日的回憶之中。而卓無衣自己的玉斂則是一滴水的形狀，或許那是他留在心口的一滴眼淚。

師父……雲琛……

他醒來的時候那雙漆黑如星的眸子會不會對他盛滿陌生？他……是不是會將他從記憶中抹去？

卓無衣慢慢來到雲琛榻前。他凝視著那張俊美非凡的臉，內心一陣絞痛。

他無法忍受與他形同陌路。

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卓無衣一點一點接近了昏睡中的雲琛。就在雙唇即將碰觸的時刻，雲琛睜開了雙眼。

卓無衣瞬間僵住。

那雙眸子彷彿窗外的夜空，散落著許多明亮的星星。又帶著幾分陌生與茫然，倒映著卓無衣的影子。

幾乎是瞬間，卓無衣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低頭，碰了碰對方柔軟的薄唇。

雲琛彷彿受了驚嚇般瞪大眼睛，那無辜的樣子與他之前清冷孤高的模樣判若兩人。卓無衣不禁感到好笑，於是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他索性輕輕壓住他，扣開那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唇瓣，用了些許力道，親吻下去。

「！？！？」雲琛猛地偏開了頭，潔白如玉的雙頰浮起一絲宛若天邊晚霞一樣的紅暈。

「……」卓無衣只雙手撐在他兩側，幾乎將他禁錮在懷裡。他低頭看著他，眸子閃閃亮亮，宛若星辰。

「抱歉。」雲琛最終開口，逃避著他的眼神，「你是誰？」

卓無衣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雖然已經知道雲琛之前逆天而行必會付出代價，失去記憶或許已是最輕的懲罰，但他還是在瞬間微微蹙了蹙眉。就在之前始終愛護他的師父突然對他陌生而疏離，心裡一瞬間的疼痛超出他的想像。

卓無衣凝視他良久，也絲毫沒有放開他的意思。此刻他早已脫離少年的身形，成年男子的身高讓他牢牢壓迫在雲琛身體上方，迫使對方最終不得不轉頭正視他。

「我是你師父。」卓無衣忽然展顏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輕快和頑意，「我叫卓無衣。你受了重傷，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你不妨告訴我，你還記得什麼？」

「師父？」雲琛的眼中滑過一絲疑惑，「……真的嗎？」

他的目光在卓無衣禁錮他的手臂上一掃——哪個師父會這樣對待徒弟的！？這人、這人看上去英氣勃勃，正氣凜然，怎麼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為師自然不會騙你。」卓無衣點點頭，一臉正氣，「不過你猜得也不錯，為師的確對你有意。只可惜，為師沒能保護好你……才使得你差點喪命……」

卓無衣微微嘆了口氣，做出一臉沉重哀傷和自責的模樣：「小琛，你先告訴為師，你還記得什麼？」

這樣稱呼雲琛的時候，卓無衣差點咬了舌頭。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雖然雲琛面上帶了些窘色和不好意思，居然接受了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沒想到，師父年輕的時候這麼好騙！

「我只記得我要去紫微山拜師學藝……」雲琛思索道，「沒想到居然已經拜了師，還和師父……」說著他微微一頓，臉上又有些羞赧之色，「抱歉，我……我一時有些轉換不過來。」

聽到雲琛喊他「師父」，還頂著昔日那樣一張清冷俊美的臉，卓無衣心裡不禁想笑又有些彆扭：「小琛，你不必喊我……喊我師父……你一直都叫我無衣。」

這次輪到雲琛差點咬了舌頭：「無……無衣。」

「這樣才對。」卓無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你可還有什麼不適的地方？」

雲琛茫茫然搖了搖頭，又瞬間微微蹙眉：「有點頭疼。」

是了……卓無衣暗暗嘆了口氣。雲琛失去了記憶，頭疼也是正常的。只是他靈力的感覺也隨著失憶而改變了，從之前的純凈凜冽、冰冷如雪變成了現在的溫潤平和。卓無衣知道他從前的感覺是紫微之力，而現在……他連南華心法的記憶都一併失去了。

原來雲琛在上紫微山之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卓無衣忍不住笑了：「你失去了記憶，頭疼是正常的。只是……你這個樣子還真是新奇。」

雲琛似乎有些疑惑，抿了抿唇：「我原本不是這個樣子嗎？」

「你……」卓無衣一句「師父」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更喜歡這樣的雲琛，再無距離感，再無那清清冷冷、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雖然他不再記得自己了，但現在卻比過去更親近了些。

祁桃幫葉為書處理那些雪片一樣的書信，恐怕這幾天是脫不開身了。卓無衣暗暗打定了主意，抬手便在不歸殿外布置了一道結界，如果有任何人接近這裡，他都會知道。

外面的事情不適合此刻的雲琛，而他也在尋找占星者之前存了些私心——若能與雲琛共同安穩度過這幾日，哪怕日後記憶恢復他會厭惡於他，也認了。

「無衣，你在做什麼？」雲琛看著他的動作，神情帶了幾分疑惑，「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卓無衣放下手，笑著看他。

「我總是覺得你很熟悉。」雲琛沉思道，「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哪裡見過你。」

卓無衣聞言微微一怔：「你確定見到的是我？」

留在他記憶深處的，應該是那個如影隨形的林安懿吧。卓無衣之於雲琛，只不過十年光陰，又怎會是「很久很久以前」？

忽略心底傳來的那一絲刺痛，卓無衣對他展顏，笑得明朗：「想吃些什麼？」

對於雲琛來說，他的時間停留在了即將上紫微山拜師之前。

那時他剛剛認識季瑛，兩個少年結為莫逆之交。只是這一覺醒來，他忽然變成了南華仙尊的弟子，季瑛與他決裂，甚至完全變成了對立。

許是這個夢做得太長，竟把這麼久的時光都睡了過去。

雲琛對卓無衣尚且殘留著些熟悉的感覺。因此雖然對卓無衣一開始的親密有些不習慣，但不到一日他就泰然處之了。只是每每面對卓無衣，他的心底都會有些許隱隱約約的疼痛，就像這個人是他心裡埋藏的、珍而重之的一個珍寶，而他又曾傷害過他一樣。

「又發什麼呆？」卓無衣的聲音把雲琛從沉思中喚醒，「我試著做了點桂花蓮子羹，你嘗嘗。」

雲琛的眸光閃爍了一下，旋即流露出一絲純粹的喜悅。卓無衣忍不住勾起唇，笑意舒暢。

許是因為雲琛還殘留了些記憶和感覺，這個「失憶」的雲琛和葉為書口中「飛揚灑脫」的少年有很大的區別，但是他卻比之前的紫微仙尊有人情味了許多。他會笑，會羞赧，會表現出喜愛甜食。而之前的紫微仙尊，真的太冷、太遠。

他們二人在長廊里的席子上坐下，面前放著一方小案幾。食物散發著香甜的氣息，使得夜晚的空氣中也浸潤了幾分溫暖的甜意。紫薇花在夜風中飛揚而下，彷彿早春初落的輕雪。皓月當空，星子卻隱匿起來，使得月華拂過樹梢，流經大地，溫柔地傾瀉下來。

卓無衣著一身寬大的玄色衣袍，愈發襯得他眉目英挺，帶著幾分融融的暖意。他眉眼浸潤著微笑，似乎心滿意足的樣子。而雲琛散著長發，一身白衣也沾染上夏日溫暖柔和的氣息。他吃著手裡的東西，時不時看看卓無衣，與他目光相觸的時候當即垂下眼簾，只是微紅的耳根暴露了他的心思。

若能百日如此，歲歲這般，卓無衣寧願拋棄南華仙尊之位，與他常伴。

雲琛放下碗筷，顯是已經吃完了。恰逢一陣微風吹過，一片潔白的紫薇花瓣落在他的長髮上。

「別動。」

卓無衣湊過去，伸出手來。暖意與暗香襲來，空氣中浮動著曖昧與情思。

甜美，帶著幾分醉生夢死。

雲琛抬眼看向他，眸子宛如天邊的星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瀰漫開來，彷彿受了什麼蠱惑似的，卓無衣的動作頓住。

有暗潮湧動。

玄衣的青年微微低下頭，俊朗的眸子閃閃爍爍。過了片刻，他原本去拂花瓣的手輕輕落下，拂過對方宛如綢緞般的長髮。

雲琛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這種感覺，彷彿很久很久之前，他們便應該這樣在一起。

白衣散落，宛如蓮花般萎地，在夜色中綻放開來。雙唇貼合，有蓮子羹的甜香瀰漫在唇齒間。

玄色的衣衫與白色的衣衫交纏在一起。此刻他們都不是高高在上、俯瞰凡間的神。滾燙而急促的氣息交融，低淺的呻吟溢出，潔白的肌膚一寸寸暴露在空氣中。

「我愛你……」

彷彿嘆息一般，卓無衣覆上他的身體。

月華靜寂，紫薇花被夜風驟然揚起，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