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溫暖。

整個人彷彿浸在了熱水中，周身暖洋洋的。卓無衣不禁舒展了眉心，記起自己似乎是被那個黑袍人一掌震斷了心脈，那麼此刻，應該已經死了。

只是……死了的感覺大概也沒有那麼糟糕——沒有心口的劇痛，沒有滿身黏糊糊的血污，沒有透骨的寒冷。取而代之的，是溫暖柔軟的觸感，還有鼻端幽幽的清香……

清香……！？

卓無衣猛地睜開了眼。

入目是宛如月光一樣輕柔的紗帳，以及蓋在身上、暖洋洋的被子。他難以置信地偏過頭，看到紫檀木的八仙桌以及幾張矮凳，還有一個潔白的側影。

這……顯然不是地府。

卓無衣盯著那個身穿白衣的人。那人手撐著頭似乎正在淺眠。因為長發垂落下來而他又低著頭，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清那身宛如雲一樣潔白的衣袍，雪一樣散開，為他平添了幾釐清冷的氣息。

卓無衣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似乎暫時喪失了行動能力，竭盡全力也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於是他張開嘴，自以為用了最大的力氣，事實上只發出了一聲蚊子般的聲音：「喂……」

那人像是被驚醒一樣抬起頭來。

卓無衣還來不及震驚於他的耳力，便被眼前之人的容貌驚得呆住了。

無法想像，世間竟還有如此俊美的男子。任何語言用來形容他都如此蒼白無力，他就如同畫卷中走出來的人，冰肌玉骨，驚艷絕倫。

「你醒了。」

他的聲音清冷如冰泉擊石，無喜無悲。

卓無衣獃獃地看著他走近，如雲般的廣袖微微滑落下來，露出完美無瑕的一截手臂。白皙如玉的手伸過來，拂開那一層輕薄的紗帳。

隨後，那隻玉琢般的手輕輕拉開他的被子，修長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腕上。

好涼。

接觸到的溫度有些偏低，卓無衣有些想躲，但又毫無力氣。他抬眼望向那人完美的側臉，他的人和他的體溫一樣，清清淡淡，沒有絲毫溫度。美則美矣，卻失了煙火之氣，像是廟裡供著的神像。

「恢復得差不多了。」那人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讓卓無衣無端想起雲出城裡他唯一的一個朋友——那少女早在兩年前就已經離開雲出城，她經常為自己沒有長睫毛而煩惱，甚至想用筷子卷出又長又漂亮的睫毛。如果她見到眼前這個男子，可能會嫉妒得發瘋。

唇上載來一點濕潤的觸感，原來是他端來了一杯水，正慢慢喂著卓無衣喝下。片刻之後，卓無衣感到自己恢復了些聲音，於是張嘴就是一串問題。

「你是誰？這是哪裡？」

白衣男子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雲琛，這裡是紫微山上的一座偏殿。」

紫微山！？

卓無衣咽了口口水：「難道……難道是天下修仙派別之首的紫微山？」

雲琛仍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你知道。」

「……」卓無衣很想翻白眼，「金沙客棧旁邊的小巷裡有一個招搖撞騙的算命老頭，曾經說他出身於紫微山，而紫微山是修仙派之首，我還以為是他在胡謅。」

雲琛露出了卓無衣自見到他以來第一個人性化的表情：他看起來有些困惑，微微蹙起了修長的眉。

「他叫什麼名字？紫微弟子很少涉足凡間俗務。」

卓無衣瞬間覺得自己應該推翻「這個人應該是沒有感情的」這種想法，他忍不住笑了出來：「雲兄，你也太認真了。如果他真的出身紫微山，雲出城會……」他突然頓住，深吸了口氣，「罷了。我姓卓，名無衣。多謝雲兄救命之恩。」

雲琛彷彿看透了他在想什麼，淡淡道：「雲出城被毀，並非你的錯。」

卓無衣眸光微微一黯，旋即搖了搖頭，偏過頭避開雲琛的目光：「這麼說，你知道他為了找我殺了全城的人，你知道他是怎麼折磨那些無辜的人的……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麼不救他們！」卓無衣突然爆發了出來，他雙手緊緊抓住被子，瞪視著那個一臉淡漠卻俊美如神的男子，「你救了我！卻不救他們！而你什麼都知道！」

吼完他喘著粗氣，突然有些後悔：陡然遭此變故，他的情緒一直處於不穩定的狀態。他還以為沒有什麼能比父母雙亡更加痛苦，他還以為就算有些人用石頭丟他、唾棄他，他也不會有比那更加糟糕的感覺……

他錯了。

那個黑袍人——他無法掩飾他對他的恐懼。為了找到他，從城門口擺攤賣水果的李大娘開始，一個個折磨、再毫不留情地殺死……他不知道怎麼會有人找到他頭上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會招惹來這樣一個彌天大禍。以至於他被人拎出來，扔到那個黑袍腳下，那黑袍仍是在他面前屠戮了整座城池。

「抱歉……」卓無衣喃喃說著。不管怎麼樣，雲琛救了他，他不應該把怒氣和恐懼撒在他身上。

雲琛靜默地坐著，那種淡淡的、清冷的氣息就像一抹月光，不食半分人間煙火。卓無衣突然想到，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那個乘風踏月、清寒如雪的身影，似乎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是我來晚了。」雲琛最終開口，聲音冷然而靜寂，「你無需道歉。」

卓無衣咬緊牙關：「他是誰？為什麼找我？我以前從未接觸過修仙界！他想幹什麼！」

「他是魘魔殷遲。」雲琛神情淡淡，「世間分為四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而他來自魔界，是人間噩夢的集合體之一。」他停了一下，「……他找你，只是因為你的靈力很強。」

卓無衣愣了一下：「我……靈力？」

「……」雲琛似乎不願多談。他將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淡淡地起身。

「你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等你痊癒，我便送你下山。」

說完不待卓無衣反應，他徑自離開了房間。

卓無衣望著關上的房門，那句「我能去哪」還未出口就噎在了喉嚨里。

雖然雲琛本就是個極其淡漠的人，但他離開以後，房間瞬間顯得空空蕩盪，冷清了許多。

既然他說卓無衣擁有強大的靈力，而這裡又是修仙派之首的紫微山，難道接下來不應該是他留他在山上？為何他似乎不願談到他的靈力，也沒有任何留他在山上的意思？

卓無衣嘆了口氣，撐著自己慢慢坐起身。心口的劇痛已經消失了，身體也沒有任何不適的地方，看來他的確恢復了。可是……卓無衣微微皺起眉，想起自己昏迷前那個什麼「魘魔」的一句話「心脈已斷」……若他理解沒有問題，他應該是必死無疑的，雲琛究竟是怎麼救回他這個必死之人的呢？

也許不是雲琛救的。卓無衣轉念想了想，畢竟他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是弱冠之年的青年，很有可能是他師父救的。而他不能留下自己在紫微山上，十有八九也是他師父不允許吧。卓無衣有些煩惱，他從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麼勞什子靈力，也不清楚自己離開了紫微山還能去哪。他幾乎一直生活在雲出城，雖然由於父母早亡，他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冬天甚至需要把雙手插在馬糞里取暖，但畢竟雲出城的人們還是給了他一個茅棚可以居住。現在雲出城毀了，他也無處可去，天下之大，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正允自出神，房門突然被推開，他抬起頭及時剎住了那一聲要出口的「雲兄」。來者一男一女，男子身材修長，豐神俊朗，濃眉俊目；女子身形婀娜，柳眉鳳目，眉目之間流露出一股靈動之氣。二人均身著淡紫色衣袍，腰間配著長劍和一枚樣式靈巧的玉佩。卓無衣不禁一愣：「你們是……」

「你醒啦！」那女子率先衝到床邊，把卓無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隨即笑成一朵花：「看來你真的恢復了！我們還沒有多謝你，如果不是你說的那句『住手』，我和晏塵師兄此刻恐怕已經不在這裡了。介紹一下，我叫白素婕，那個獃子——」她指了指進門以來就呆在一旁默默喝茶水的男子，「——他叫池晏塵，我們是紫微門下第101代弟子。」

池晏塵對卓無衣點點頭：「多謝小兄弟救命之恩。」

「我姓卓，名無衣。」卓無衣不禁想笑，「我擔當不起『救命恩人』四字，要謝也應該謝雲琛才是。」

此言一出，池晏塵忽然帶著點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向卓無衣，白素婕則長大了嘴，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直呼他的名字？」

卓無衣有了點不好的預感：「我看他比我大幾歲，我喊他雲兄……」

「大幾歲？」池晏塵喃喃說著，「要說我們比你大幾歲還差不多……你，你知道他多大了嗎？」

「重點不在這裡，獃子！」白素婕戳了戳池晏塵的額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無衣，你知道他是誰嗎？」

卓無衣茫然：「他不是紫微山的弟子嗎？」

池晏塵聞言扶額，白素婕表情古怪，想笑又不敢似的：「他是師尊。紫微仙尊登仙已有一千多年，你說他比你大幾歲？」

卓無衣下巴掉了下來：「可……可是他那麼……那麼年輕……」

雲琛看上去不過弱冠之年，沒想到居然已經一千多歲了……

想到自己喊他「雲兄」，紫微星君被一個人類十五歲少年稱兄道弟，也不知內心是不是真的和表面一樣波瀾不驚……

「這是自然。」白素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仙界之人的外貌會永遠停留在登仙的那一刻，也有人用仙術改變外貌的，不過師尊沒有。」說著她又上下打量著卓無衣：「看起來你並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嘛。」

「師妹，不要胡說。」

「我哪有胡說！」白素婕沖著池晏塵說，「你看他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瀕死的樣子，心脈已斷是什麼情況你應該比我還清楚，不知道師尊是怎麼救回來的……」

「不要介意。」池晏塵對卓無衣苦笑，「她只是有點……對師尊十分崇拜。」

「……師兄！」白素婕漲紅了臉，「紫微上下難道不都對師尊敬重有加？」

「……」池晏塵又顯出極度無奈的神情，「是。」

白素婕這才露出滿意的樣子，對卓無衣道：「我猜你應該會留在山上，師尊說你的靈力很強，」她想了想，「而且，你是不是也沒有想去的地方了？」

「師妹！」池晏塵忍不住道，「你怎麼能這樣問？」

「我又怎麼了！這是事實嘛！」白素婕嘟起嘴，「無衣才不會像你一樣，木訥又死板！介意這些沒用的事兒！」

池晏塵氣結：「你……」

「我的確無處可去了。」卓無衣嘆了口氣，心中鬱結，也沒什麼心思聽他二人爭吵，於是說道，「可……紫微仙尊似乎沒有留下我的意思。」

「怎麼可能！？」白素婕跳了起來，就連池晏塵看起來都有些愕然。

卓無衣看向二人，心裡也有些複雜：「我痊癒以後，他親自送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