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鴉靈如烏雲般飛來。

鋪天蓋地，遮天蔽日，朝著楊宸和葉讓庭的方向急速而來。惡靈死神是通緝了百年的對象，接到葉讓庭的彙報，白蘇立刻就跳了起來，請求援助葉讓庭。

雖然他也清楚，葉讓庭並不需要他們的幫助。只是他還帶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近靈體質，若是有什麼閃失，後悔都來不及。

眼見大批死神即將趕到，楊宸虛晃一下，空氣中發出一聲爆裂的脆響，有什麼東西如同流星趕月，向林琛電射而去！

葉讓庭不得不回救林琛。就在此刻，楊宸一個轉身，身形驟然一閃，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快追！」

白蘇帶著前來支援的死神向楊宸消失的方向追去。葉讓庭則收起死神鐮刀，落下地來。

林琛緊抿著嘴唇看著他。

「奶奶要死了，是真的嗎？」

葉讓庭不知道該怎麼和這個十一歲的孩子說。他很想擁抱他一下，但他不能那麼做。於是他突然痛恨起自己死神的身份，連給別人一個擁抱都做不到。

他只能默然點點頭，掏出筆記本。

今晚八點二十三分，死於多種疾病迸發症。

「進去看看她吧。」

兩人走進了屋子。

老人躺在床上，雙眼沒有光亮，卻還是把頭轉向兩人的方向，慢慢伸出手來。

「小琛……」

林琛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這個平日里性格乖戾的男孩此刻安靜得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我知道你不是小琛的哥哥。」老人向著葉讓庭的方向說道，聲音很輕，似乎這幾句話已經用盡了她的力氣，「小琛是個好孩子。你一定……要照顧好他。」

「……您放心吧。」葉讓庭不知為何也有幾分難過。他推了推眼鏡以做掩飾：作為一個死神，實在不該有這種想法。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

葉讓庭上前一步，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印章，猶豫了一下，蓋在老人額前。

有明媚的光芒，溫柔地彌散開來。

老人離去了。

林琛坐在老人床前，低著頭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彷彿一尊雕像。

「……我十一歲生日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人記得。」林琛靜靜地說道，「是奶奶用她賣廢品攢下的錢給我買了一塊蛋糕。那奶油有一股塑料味，我吃了就壞肚子，但我還是很開心。」

他用手抹了抹眼角：「從小到大沒有人記得我什麼時候過生日，也沒有人給我買過蛋糕。我好羨慕小六的媽媽會打電話叫他回家吃飯，我走丟了都沒有人來找。」

他把頭深深地埋下來，肩膀一聳一聳：「既然不愛我，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

有晶亮的液體落在地上，他只是低著頭，似乎不想被葉讓庭看到他哭的模樣。

葉讓庭沉默著伸出手，卻僵在了半空。

他一直以為，死神是沒有心的。

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恐懼，沒有生病和死亡，沒有出生和希望。

但是現在，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心疼。

他很想摸摸林琛的頭，很想安慰他。這個從出生開始就嘗遍世間人情冷暖的男孩，從沒有嘗過被人牽掛的滋味。

「你……」林琛的嗓音有些嘶啞，「……抱抱我，可以嗎？」

葉讓庭愣住了。

「我知道，你不敢接觸凡人是害怕不小心把凡人的靈魂帶出體外，間接殺了那個人。」林琛低著頭，臉深深埋在陰影里，「我不會亂動，你……」

下一秒，他落入一個冰冷而毫無溫度的懷抱中。

林琛完全驚呆了。

「正如你所說，凡人的靈魂與肉體的結合很鬆動，不堪一擊。我害怕不小心把他們的靈魂推出去，間接害了他們。也害怕因此而受到懲罰，不能繼續做死神。」葉讓庭抱緊懷裡的男孩，「但我更不想看到你哭。林琛，你要知道，無論這世上有多少人離你而去，我始終都在。我是死神，我的時間遠比你長久得多。」

我與你，同生同在，同消同亡。

林琛試探著伸出手，環抱住葉讓庭，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沒有想到，他居然是從一個死神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

從那一天起，好像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白蘇某次來探望葉讓庭，發現這貨居然在看林琛期末考試應該用的書。因為他不能碰觸凡間的物體，林琛給他準備了一個手機，用來自動翻頁。

「我的媽呀！」白蘇怪叫一聲，「你這是在幹嘛？」

葉讓庭推推眼鏡：「看書。」

「你好像用不到這些東西吧……」

葉讓庭居然認真地點了點頭：「哦，小琛考試要用。我讓他睡覺去了，明天考試我告訴他答案。」

正常人是看不到也聽不到死神的存在的，林琛堂而皇之地把死神第一高手拿來當成大型作弊器用了。

白蘇下巴掉在了地上，隨後此事傳遍死神總部。

林琛十八歲那年，他的母親去世了，死於艾滋病。

負責這個任務的死神，就是葉讓庭。

那天半夜林琛隨著葉讓庭進入他母親的房間。他的母親已經快要不行了，只能躺在那裡，用渾濁的目光看著葉讓庭和林琛。

林琛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女人行將就木的生命。

「小琛……」

林琛的嘴角微微一動，拉扯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十八歲的少年繼承了他母親那張妖媚的臉，美得攝人心魄。

「媽，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林琛靜靜地說道，「我不止一次痛恨你為何要把我生在林家，現在我突然不恨了。」

葉讓庭拿著印章走上前，那個女人突然猛力掙紮起來。

「林琛！林琛！你就是個惡魔，你帶來了死神！」

林琛一臉漠然地看著那個女人化作一道流光，消散而去。

「走吧。」林琛對葉讓庭說道。

葉讓庭不解：「去哪？」

「離開林家。」林琛薄唇微啟，笑容冷淡，「我爸能容忍我呆在林家到十八歲，是因為我媽把持著公司一半的股份。我媽把我放在林家，是因為她覺得照顧我很麻煩。現在，林家容不下我們了。」

一個帶著已死命格的凡人，和一個死神。

林琛收拾好了東西：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和葉讓庭就在這個冬季的夜晚，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林家。他臨走的時候帶了足夠的錢，但接下來的生活必須要靠自己了。

死神感受不到氣候冷熱變化，也無所謂住在哪裡。林琛於是租了一間單身公寓，提著行李搬了進去——在他看來，葉讓庭也是私人物品之一。

葉讓庭撇撇嘴：這個死小孩。

隨著林琛離開林家，他的人際關係也驟然發生了變化。往日圍在他身邊叫他「林少」的人不見了蹤影，只有葉讓庭年復一年，一成不變地戴著那副黑框眼鏡，呆在他家的窗檯上。

林琛考上了大學，開始出去打工。葉讓庭閑著沒事就跟在他身邊，雖然什麼事也做不了，但陪他聊聊天還是可以的。

於是林琛開始聽到一些竊竊私語：大多都是說他可能精神不好，居然一個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林琛付之一笑，懶得理那些人。

兩人開始越來越習慣於身體上的接觸。林琛的靈魂純凈而溫暖，葉讓庭很喜歡抱著他，看他晃著腦袋苦惱地思索教授布置的論文，看他埋頭玩手機遊戲。由於這種接觸是靈魂上的接觸，林琛起先還有些彆扭，慢慢就習慣了。

「讓庭。」某一天林琛突然這樣說道，「如果你還活著該多好？」

葉讓庭做死神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渴望自己也能擁有生命。這樣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照顧他、擁抱他、拉著他陪他一起去圖書館，給他做飯，生病時給他熬粥……

甚至，親吻他。

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林琛凍得瑟瑟發抖，葉讓庭卻連給他溫暖都做不到。

死神，是沒有溫度的。

林琛拍去身上的雪，給自己泡了杯咖啡，一轉頭看到葉讓庭仍然獃獃地杵在原地，差點笑出來。

「你在幹嘛？」

林琛的臉出現在葉讓庭的面前。男孩一臉疑惑：「生病了？」

他抵住葉讓庭的額頭，什麼也沒感覺到。

當然啦，死神是不可能生病的。就算真的生病了，好像也不能用人類的方法探查出來吧。

搞毛啊。

林琛撇撇嘴就想離開，忽然被一個貼上來的冰涼的溫度驚呆了。

葉讓庭英俊的臉放大在眼前。

雙唇一觸即離。

林琛的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臉上頓時浮起一層紅暈。

他他他……他在幹嘛？

葉讓庭也頗覺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退開兩步。

他剛才，好像，吻了他。

他好像，被吻了。

什麼玩意兒！？

林琛瞪著他。

「那個……對不……」

「你這樣也太敷衍了吧！？」林琛踏上一步。

「……啥？」

「我說，接吻不是這樣子的。」林琛嗤笑一聲，「死神先生。」

林琛靠了過來，葉讓庭幾乎能看清他濃密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不知是誰的心跳。

作為死神，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恐懼，沒有消亡，自然不會有心。

然而葉讓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唇舌交纏，心跳如擂鼓。

他抱緊了林琛，他的男孩。

他親吻著他，眷戀他身上純凈而溫暖的氣息。

他想起林琛十一歲那年，他與林琛第一次相遇，小孩漆黑晶亮的眼中滿是囂張。

……

「有人說四年一個代溝，那你我之間的代溝就是東非大裂谷。」

……

小琛。

從未像此刻一樣渴望活著，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我們之間最大的代溝並不是年齡，而是生與死的那條界限。

無法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