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蘿灣的清晨要比晚上要熱鬧地多，街兩邊是熱氣騰騰的早點攤，街上還有零星幾個背著書包的學生，嘴裡咬著半個包子，卯足勁地往學校趕，伴隨著慌慌張張地腳步，背上的書包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一看就是附近遲到落單的學生。

學生這個稱呼大抵上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神奇的一種身份，也是人最為特別的一段成長過程，它不具有功成名就的屬性，卻早早被這個社會寄予厚望，打上了單純、善良、活力、希望等各種正能量爆棚的標籤，人們對這一身份群體給予保護的意識約定俗成，即便是國家的法律和社會的制度對這一群體也有所偏頗。

然而這樣的身份它不屬於個人，它屬於一個群體，一個求同對異極為苛刻的群體。而這個世界但凡是涉及到群體，它就必定有它的規則。雖然遵守這些規則的人不見得都能夠如魚得水，但是違逆它的人必然寸步難行，所謂的保護與偏頗也極有可能會成為約束和偏見。

寧衢曾經也擁有過這樣一個身份，也曾像那些學生一樣為了不違逆規則而在街道上狂奔。那時的他為了避免麻煩和犯錯，將規則的頂禮膜拜視為人生信條，為群體竭力馴化自己。因為在他看來不能融入，就意味著被拋棄，只要犯了錯就必定要承擔其後果，只有服從規則和隨大流的人才能擁有絕對的安全。

那時的寧衢就像如履薄冰的行者，因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腳下那隨時可能崩裂的冰面上，他無暇顧忌他人的真實感受，也無暇去想他到底會走向怎樣的目的地，籠絡人心和尋求認同感成為了他唯一的興趣。

寧衢還記得當時是怎樣氣定神閑地扮演那場鬧劇的圍觀者。那一年他十六歲，樂羊十五歲，樂羊的父親樂山是一個低智成人，樂羊八歲那年，他的母親楊樂因車禍去世，寧衢的母親沐青因此而收養了樂羊，將他的父親樂山送進了當地的養老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樂山居然從養老院里跑了出來，還混進了樂羊和寧衢所在的學校。

一個傻子出現在一群年輕氣盛、毫不知何為傷害的學生堆里，就像菜市場里進了一隻猴，所有的人蜂湧而至，拿著粉筆、飲料盒逗弄這個只知道哇哇大叫，手舞足蹈的傻子。這個比枯燥的課本更為精彩的戲耍，在人群中引起默契陣陣奚笑的聲。

吶喊、助威聲不絕入耳，粉筆換成了泥巴，飲料盒變成了飲料，傻子愈是狼狽，人群愈是躁動和興奮，沒有指責的欺凌是無法讓人有羞恥或是愧疚感的，相反在這樣的氛圍中，人反而更容易獲取某種奇異的快感，產生出自己能夠操控他人、成為強者的臆想……推搡、笑罵，有幾個調皮的人甚至跑上去要去扯傻子的褲子。

樂羊毫不猶豫地衝進了人群之中，抱著自己的父親，像一隻發了瘋的狗，朝每一個人怒吼。毫無意外，樂羊被打得很慘，淤青和紅腫讓那張本就不怎麼好看的臉更加不堪入目。可是即便如此，寧衢也沒能上前一步，哪怕是上前攙扶一下他跌跌撞撞的身體，哪怕是上前安慰一兩句，他都沒能用勇氣走過去，做任何事……他就像是一隻斷了尾巴的狼，灰溜溜地躲在角落裡，等待著鬧劇的落幕……

寧衢永遠無法忘記樂羊離開時的眼神，那眼睛裡有自嘲、有失望、有悲傷，還有很多很多他至今無法讀懂的東西，這些東西如同千軍萬馬黑壓壓一片的向自己湧來，壓的他喘不過氣，也沒有臉讓自己輕易地呼吸順暢。

所以，這樣的事，怎麼能算是誤會呢，他的無為已然是那場鬧劇中插向樂羊最鋒利的一把利劍，是他們過去里最大的背離和背叛，他是那場鬧劇的圍觀者，同時也成為了加害者。

寧衢坐在車子上，隔著橄欖綠的車窗，將這熟悉的景色一掃而過。綠蘿灣這個地方，就像是被時光所遺漏的一方寸土。在這裡，時間被堵住了，存在於他記憶深處里的東西，很輕易地就被這裡的一磚一瓦所喚醒。寧衢恍恍地看著，對記憶里與此漸漸重合的影像感到莫名的恐慌，終於他開了口，似是被某種力量強行牽引，讓他不得不這樣做，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對助理說，「找到他，立刻，馬上。」

「誰？」助理一臉詫異和不明所以。

「你發給我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