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漫長的嚴冬，開春之後，秦王終於如願，將天下九州盡收指掌，一統山河。

秦王稱帝，六國王族被押解到了鹹陽，成贏也因此見到了傳聞中的韓國公子——蕭鳳。

蕭鳳入鹹陽一月，成贏時常召他入紫玉宮撫琴，命其相授琴藝。

終於在彈第十遍《契闊》之時，發了脾氣，一把推翻了琴。

「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這曲子，本公子就是彈不好？」

雖此身已淪為階下囚，蕭鳳亦如端坐新鄭王宮中一般恬淡從容，白衣廣袖束了月白腰帶，讓看的人都覺得瀟灑不羈。

他拾起琴，按下成贏的手，邊示範邊道：「樂由心生，被困久了的人，難免心浮氣躁。這秦宮就是座牢籠，你成贏怎甘就此囚禁一生？」

成贏瞥了他一眼，也不計較他話中的放肆，道：「成贏是人養的金絲鳥，離不得飼主，不比蕭兄孑然逍遙。」

蕭鳳雙手一頓，淡淡道，「我的心被一個人困住了，還能一如既往的天高海闊嗎？」

成贏一怔，見蕭鳳凝目於他，豁然開朗。搖了搖頭，道：「蕭兄心明眼亮之人怎麼也有瞎了眼的時候，明明是棵爛了心的朽木，怎麼就當成了梧桐樹？」

蕭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好生羨慕秦王。」

成贏但笑不語。早些年，他喜歡過一個人，可那人終究是拋下他，投身這亂世，一展平生所學，以報凌雲之志。離了鬼谷，除了秦宮，他沒有地方可去，那個間接害死他母親，奪走他王位的兄長卻成了他惟一的歸宿。時日久了，人也怠惰了，不想再飛了，彷彿只要待在君佑身邊，便也能安心。只有自己知道，那個名字壓在心裡，就像腕間的傷一樣，哪怕癒合了，也總是在不經意間隱隱作痛。

他也曾幼稚地以為燕國覆滅了，那人就會回到他身邊，自欺欺人的結果便是越行越遠。終於，晏朱的血成了這道傷上再也好不了的疤。

如今也不知，那人去了何方？

隔日，蕭鳳又來授琴。

成贏道，「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從來都不是……年少時，拜在鬼谷門下，師父說，我和師兄將來是要定天下之人。而我只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個風光秀麗之處搭座竹樓，每日伴著晨光醒來，沏上一壺新茶，讀一軸古卷，大半日便打發過去了。飯菜自然要他來做，我只要飯來張口便好。遇上天氣好的時候，相攜著出門走走，或登高望遠，或河邊垂釣，逢年過節也可去城裡的市集逛逛。若是遇上下雨天，便抱在一塊兒聽著水落翠竹的『叮咚』雨聲亦是得趣……」

蕭鳳含笑聽著，末了，道，「公子的初心，誠然讓佞琅心往。」

成贏抬眸睨他，「佞琅，初聞你為自己取的字，我便覺得很有趣。蕭兄，你誠實傲得坦然自若，風光霽月。」

蕭鳳從容應道，「多謝公子誇獎。」

「我心如昨，就不知公子初心依舊否？」

成贏挑著一根弦，遲遲未鬆手，側頭看著蕭鳳，「有些事本以為很有趣，但其實是因為有那樣一個人陪著，若自己獨自做來，日復一日，早已膩了。」

琴弦落下，驀然「錚」的一聲，黯啞而駭人。

「我曾以為，有秦王陪著，公子並不曾寂寞，原來……是我妄測了。」

聽到蕭鳳如是說，成贏看著猶自震顫的琴弦，輕笑了一聲，「不然，成贏早就慣了，是蕭兄不慣這秦宮的寂寥罷了。也是，我一時貪慕鳳羽華姿，竟把鳳凰鎖在籠中，又如何成全他的天高海闊？」

「王兄近來身子不大利爽，多有顧及不到之處，成贏趁此送蕭兄離開這囚籠吧。」

蕭鳳一驚，脫口而出，「成贏！」隨即，自知失態，緩了一口氣，想要說些什麼，成贏打斷他，寬慰道，「蕭兄如今不過一介階下之囚，莫要太把自己當回事，皇兄寵我，斷不會因你怪罪我。」

蕭鳳自嘲一笑，「也是。」

他的清貴自傲是韓王捧在手中寵出的，他的雍容堂皇是經二十多年的富麗豪奢生活縱出的，他的驚才絕艷是傾韓國之力養出的，成贏喜歡他，喜歡的是韓王掌心中的珍寶美玉，是韓國的天縱奇才的鳳凰，所以把他留在身邊。然後，困磨久了，失了風骨的蕭鳳，也就入不得成贏的眼了。

成贏許是真心仰慕他，所以，不願他同他那樣，被鎖在籠子里，失去原來的樣子。

末了，送蕭鳳出含光殿的時候，成贏還是沒有忍住，問了出口，「你可知嬴無傷在哪兒？」

蕭鳳有些疑惑，仍是搖了搖頭，道，「當日滄水一役後，我便沒有再見過嬴先生了，也不知他安然否？」

成贏點了點，再未多說。

蕭鳳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將一物放在了成贏掌中。白玉瓶子還帶著蕭鳳的體溫，握在手中暖暖的，放在鼻下還有一股清苦的藥香從中溢出。

「成贏，我只願你一世安好！」

數日後，成贏坐在馬車上，看著背著一把瑤琴的白衣人漸行漸遠，直至再看不見身影。他的人生似乎總是這樣，目送著一場又一場的離別，伸手所及，空空如也，什麼也抓握不住。

車夫駕著車，回頭望了他一眼，「既是喜歡，留著他在身邊解解悶也是好的，怎麼就放手了？」

猛的一驚，「皇兄！」

君佑只空出一隻手握住成贏冷冰冰的手，鄭重道：「陪君三萬場，不訴離殤。」

成贏從背後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肩上。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說話算數。」

「天子一言，重若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