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醒來後聽聞了成贏的作為，也未多說什麼，只罰了他禁足，而易風被派往前線襄助白雎。

成贏不置一詞地認了罰，閑在紫玉宮中琢磨起琴譜來。

侯信來拜訪時，恰見成贏擺弄著焦尾琴，戲言了一句，「聽聞韓國公子一曲能引來百鳥，不知是怎樣的天籟之音？」

成贏睨了他一眼，喃喃：「蕭鳳，蕭鳳……鳳凰自然能引得百鳥來賀，有什麼稀奇？」

侯信不知成贏何出此言，但知不能深問，只回道：「公子如此之言，恐生事端。」

熟知成贏之性，侯信自然不指望成贏將他的話記在心上，轉了話頭，提起陣前的戰事。

趙國經長平一役後元氣大傷，與僅剩的韓國抱成一團，同氣連枝，共抗秦軍。

「韓國的軍隊不成器，可韓國人傑地靈，有不少棟樑之才，謀策盡出之下，我大秦要吞下這塊肉，勢必傷筋動骨。一統天下之後，疲態頓顯，恐……」

成贏打斷了侯信的話，「做謀臣的，為主分憂是好事，可像你這般，事事都要掛在心頭憂慮一番，豈不在自折陽壽？天下還未統一呢，想這麼長遠之後的事做什麼？千秋萬世……也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哪能當真？」

侯信苦笑，打趣成贏，「也不知日前是誰說要幫大王創下萬世帝業的？」

成贏淡若無事地撥了一聲弦，「叮」的一聲乍響，「也不知貪心的是王兄，還是丞相大人？」

不給侯信細啄話意的時間，低頭撫弦，道：「莫心急，慢慢來吧。」

未曾想，這一語之後，戰事拖了三年又三年。

易風，卻是再也沒有回來。

燕、楚、齊、魏的遺臣盡數投了韓營，昔年酒色財氣無一不沾的洛陵君竟也披上了戰甲拜在韓焉帳下充作先鋒，與押送糧草的易風在淆谷狹路相逢，在軍師嬴無傷的策劃下，以壓倒性的兵力優勢盡佔先機。

宣武十一年秋，殿前大將軍易風，戰死淆谷。

趙曳聽聞消息後，頓覺痛快，只等著看成贏斷了臂膀後涕淚橫流的樣子。

可成贏在知道噩耗後，只恍惚了一下，竟像沒事人一般。

君佑卻有些擔心起來，那一夜把成贏抱在懷中道：「你……可怪我？」

成贏推了推他，見掙不開，也只得放棄，道：「將軍終須陣前亡……我有什麼好怪你的。

「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他未能看到江山一統的一日。」

君佑摟緊了懷中的人，貼在他耳側道：「他看不到……你便替他看吧。」

依稀還是當年，推開含光殿中恰對著後院的那扇窗，看著勁裝少年立在木樁上舞劍，回眸對他一笑。「你回來了！」

彼時的自己只是冷冷地對少年點了點頭，「易風，我若是永遠都不回來了，你當如何？」

「如何？」少年收劍，微風拂過長發，遮住了明眸，話音中已聽不出什麼情緒。「那我就在這紫玉宮中做一輩子成贏吧。」

「我記得當初你告訴過我，此生想像你的父兄一樣，馳騁沙場……做成贏，是一輩子都上不了戰場的。因為，父王不許，以後，王兄也不會許的。成贏只會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角落裡，靜靜地死去。而你易風想要的人生，卻是生得波瀾壯闊，死得轟轟烈烈，你又如何做一輩子的我？」

「可是……」少年跳下木樁，緩步向他走來，揚眉道，「你不是回來了嗎？」

我回來，只是因為，除了這裡，沒有地方可去啊。

十多年前未出口的話，再也沒有機會對那個少年坦白了，他對他，何曾有什麼格外的眷顧，值得他死生不計？我……不是為你才回來的啊，傻子！

他伸手環住君佑的脖頸，汲取了些溫暖，渙散的瞳孔重又凝聚起來。「亡了一個魏國，也造就了一個姬宣。當年見時，明明是個紈絝子，痴傻地盯著我看，連手中玉觴里的酒撒出來了都沒有察覺……」卻原來，早偷換了流年，亦是能撐起一方天地的人物了。誰都不是初時的樣子了！

君佑拍了拍他，「這些年，可是後悔了？嬴無傷曾是你的師兄。」

成贏勾了勾嘴角，回道：「晏朱也曾是你的摯友，在趙時，與子同袍，你又可曾後悔？」

君佑蹭上成贏的唇，以吻封緘。為帝為王者，哪來的後悔可言？

更何況，回首處白骨累累，已無回頭之路。

鬆口容成贏喘息之機，淡淡道：「悔之何用？」

「天下與汝，寡人皆要握在手中！」

是啊，悔之何用？晏朱在燕國亡國的那日就以身相殉了。他終究錯估了他，他以為的君佑還是在趙國時與他一塊兒偷果子被抓，趴在他身上，替他挨板子的孩子，所以才敢那般無忌地開口。

十二歲時的君佑可以與晏朱分享他的一切，可是，回到秦國，在魏輕鴻的教導下，做了秦王的君佑再也分不出什麼給晏朱了。

何況，他一出口，要的是成贏。對成贏，那便是辱，叫他如何原諒。

成贏之於他，那便是……說不得。

「贏兒，聽，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