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他抬頭看天空，星星很亮，一團團星雲或聚或散，夜空中有銀河閃爍。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星空。

月亮很大，比從前任何一晚都大，楚諳近乎戰慄，太美的東西最先令人感到的總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恐懼。

沈念在他身邊，他們走在一條平常的馬路上，這人手裡還提溜著奶茶，另一隻手正握著一杯，咬吸管。

楚諳便安心了。

「世界末日了吧。」沈念說，「月亮和那些星雲突然離得好近，我們會死的。」

他看著沈念的眼睛，對方仰視著星空，眼中熠熠生輝。楚諳心想，遙遠的星辰經過千萬光年，也許更長久，才將光芒堪堪投落他眼底。

「宇宙真浪漫。」沈念笑，他一笑眼裡的光就碎了，像驚風的湖。

「多年前我們是星塵，某個不知名星系中一顆星球死去後的餘燼，它的元素也許組成了我的左手，我的心臟可能來自另外兩片星雲的碰撞，我猜宇宙中的能量與元素是守恆的，所以小諳，世界末日後我們也會再見的，日久天長，很久以後也許我們能變成一對雙星，或化成同一顆星球。」

楚諳搖頭。

「不行。」

沈念含笑的眼看著他。

「這輩子還不夠，我不同意。」

「可是世界要結束了啊。」他用那種哄小孩的語氣說，「捨不得也沒有用。」

楚諳發急，他緊緊握住沈念手腕，奶茶沒提好打在地上，楚諳驀地醒了。

他愣了幾秒，天色蒙蒙亮，涼風掠進沒關緊的窗縫，楚諳瑟縮一下，下意識去夠沈念，撈了個空。

他心也落空了，又想到剛剛那個夢，跳下床去找人。

沈念身體不舒服，他早上不會離開的，這人周末起個床都要楚諳哄挺久才能撈起來。

浴室洗手間沒有，天台花園沒有，客廳餐廳廚房衣帽間都不見人，楚諳差點出了宅邸去暖房找，他突然想到還有書房沒進。

他從沒進過沈念的書房，沈念有事情要處理一般都不愛往周末堆，早前他進書房楚諳也從不打擾。

樓梯鋪了柔軟的長毛地毯，楚諳一路跑到三樓書房，沒發出什麼聲音。

他推開書房那一刻聽見一聲奇異的，類似金屬摩擦滾動的綿綿細響。

沈念坐在椅子上，深色皮革轉椅斜對著他，朝著落地窗，窗外發藍的天光透過新發不久的細嫩枝葉落在沈念鬢角耳廓，本該賞心悅目。

頃刻間楚諳心跳都停了。

沈念咬著槍管，槍管上微藍的天光影影綽綽。

他發不出聲音，沈念也沒有看他，那雙眼睛與夢裡一樣，專註又柔情，他像在做夢，沉浸在某個足以取他性命的夢魘里。

夢是美夢。

「沈念……」

他喊，可嗓子太緊，張嘴都是氣聲，他下意識靠近沈念，他看見沈念勾在扳機上的手指扣緊了。

楚諳大腦空白，他還有好多話想說，他看見沈念的手指壓下去。

·

.

楚諳沖向他，不知帶倒了什麼東西，絆倒後沒站起來，他腿是軟的，最後幾步幾乎是爬著來到沈念身邊，他抱著沈念的腿，一手抓著沈念的膝蓋，抬頭看他，他要瘋了，淚水模糊視線和理智，講不出話，只知道哭。

嚎啕大哭。

看不清，什麼也看不清。

有人攬起他，輕輕拍他後背，幹燥溫暖的指腹給他擦眼淚。

他又看清了沈念。

「小諳，小諳不哭，我在這呢。」

楚諳抽泣，情緒失控時人很難被拉回來，他嘴唇張張合合，一直在抖，沈念側耳聽見他說的，一句句都是——「我愛你。」

我愛你。所以不要離開我。

我愛你。求你別做傻事。

我愛你。好愛你。

我愛你。不要這麼悲傷了，不要走。

……

這世上有多少人會持愛行兇。赤·裸的表白本就是一句魔咒，用於束縛與賦緣。

不是因為你喜歡，你愛，對方就該承受你的喜歡與愛意，他路過你的世界，無辜又匆忙，而你空歡喜。

偏要糾纏，拒不認輸。

沈念抱緊他，臉埋進他的頸窩，深深吸了口氣。

檸檬薄荷，一點點雪松和橙花的味道，浴室新換了浴液，此時兩人身上的氣息略相似。

沈念醒來後也洗了澡，頭髮還半濕。

「小諳。」

「……小諳。」

「我好好的，不怕了啊。」沈念捧起他的臉，他的男孩用心碎的眼神看著他。沈念想，他們認識以來，他弄哭過他好多次。

楚諳親眼目睹沈念求死，不是以前酗酒吸煙糟蹋身體，也不是坐在玻璃天台或欄桿邊緣嚇唬他玩，沈念想死，他終於徹底了無生趣，行至末路。

沈念的眼睛從不騙人。

那眼前這個人呢。

他是人麼，還是沈念的魂。

楚諳伸手，手也發抖，來回、反覆撫摸沈念的枕骨後頸，手指貼住他脈搏，沈念配合著張嘴，嘴裡好好的，沒能被子彈轟得一塌糊塗。

「好著呢，小諳乖，不掉眼淚了。」

楚諳看著他，他被嚇到，像個只會表達愛意的復讀機，或者卡帶在「我愛你」上，他潛意識裡大概以為這句話能留住什麼。

沈念剛想摸放在書桌上的槍，被楚諳搶先了，他抬手揮掉那張桌子上過半的東西，咬緊牙關，甚至使勁踹了腳桌子，想把危險源遠遠隔離。

雙臂緊緊箍住沈念，孩子一般。

「不鬧了小諳，我怕吵。」沈念蹭蹭他面頰。

忽然間什麼動靜都停止了，楚諳抿著唇，胸膛起伏得厲害也不敢大口呼吸。

沈念還在拍他後背，抬臉看他，「槍里沒子彈，我剛剛想把彈艙撥出來讓你看，不怕了，恩？」

「真的，我耍著玩呢，不信你去撿起來看看。」

楚諳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沈念腿上，他飛快站起身，沈念扶了把他才沒摔在地上。

腿還發軟。

羞赧突如其來，沖開了遮天蔽日的恐懼一角，楚諳感覺自己能正常呼吸了。

他盯著沈念，也許過去半分鐘，他才繞到桌前撿起槍，他始終留了心神在沈念身上，唯恐他短暫支開自己後尋隙輕生。

沈念朝他伸手，楚諳不肯把槍給他。

……

沈念忍不住低頭髮笑，真的是小孩子。

最終楚諳在沈念的語音指導下看了左輪手·槍的彈艙，六顆子彈全是空的。

他扶著被他踹歪的書桌緩緩蹲下去，沈念剛想起身上前，又被這孩子抱住了小腿。

他的臉貼著沈念膝蓋，這個角度沈念只能看見他幹凈瘦削的側顏。

「你好好活。」他說。「你要是不想活了，去死了……」楚諳沙啞著喉嚨，賭咒那般，「是我沒照看好你，哄不了你開心，我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