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沈念住院這事楚諳沒跟李叔說，快過年了，沒必要讓老人家擔心。

沈家老資歷的傭人對沈念近乎有一種疼愛，估計是眼皮子底下看了太多年，早已不自覺把他當成小輩，不經意就慣著他。

沈念也習慣了被他們慣著，每次要求劉姐做糕點和想吃的菜式，出門前和李叔交代，他臉上都有一點討巧賣乖的神色。

小孩子神色。

在沈家待了幾個月，甚至於楚諳有時也不由自主生出「由著他」的念頭。

沈念清湯寡水吃了兩天麵條，終於刑滿釋放，被他的小司機拉回家。

出院前楚諳把沈念進醫院時套的灰色格子大衣送去幹洗，當時著急，他拉開櫃子隨手抓了一件，要出院時沈念不願穿了，嫌晦氣。

這幾天他天天輸液，扎完左手扎右手，導致兩手手背淤青一片，還腫，看著很嚇人，楚諳發現後立馬跑去找醫生，負責沈念的是位中年女醫生，對方表現得很淡定，說拔針後按壓時間太短，讓病人多補充維C，用土豆片敷敷。

之後雖然按著，但還是一直青，青到發紫。

沈念嫌麻煩，後來輸液拔針後都是楚諳幫忙按著棉花，他老怕弄疼他願本就淤青一片的手，每每斟酌著用力，沒多大用。

「痛不痛？」

床上的沈念掀起眼睫看了他一眼，「還好。」

「要過年了，這幾天別出門，別大過年再進醫院。」

「恩。」

楚諳把衣袋裡的藏藍大衣拿出來，還有件粗線織的混色毛線，深深淺淺的米色，很好看。

保暖內衣，內褲長褲，居然都給帶來了。

「給你帶了整套。」楚諳彎腰把衣服一件件放在床頭，「我出去問問醫生這幾天有什麼忌口，你穿好，等我回來。」

「……對了，等會我要在商場前面停一下，去超市買兩個土豆，切薄片可以敷手背，你晚飯還想吃什麼？」

說話時楚諳低垂了眼睫，側身在床邊，窗外陽光太好，一切顯得很溫柔。

像假的一樣。

·

·

除夕前兩天楚諳拿著沈念給的卡奉命採買年貨，園子門口保安那刷個臉，開車進車庫再大包小包把後備箱里的東西拎出來，整個宅子空得能起回聲，沒一點人氣兒。

以往給他開門的李叔不在，一堆袋子也沒人搭個手，他放下東西摁密碼。

六個6，楚諳也不知道沈念到底怎麼想的，他剛知道密碼時沈念估計看出他表情不對，隨意道，「這密碼顯得我很厲害啊。」

……是麼。

「楚諳——」

突然有人喊，沈念的聲音。

楚諳回頭，沒人。

「你出來，我在上面。」

兩手東西都放在門口，楚諳向外走幾步，抬頭，赫然看見沈念在他以往經常縮著睡覺的玻璃天台頂上。

不在天台裡面，在頂上，也不知是怎麼爬上去的，這幾天一直大雪，天台玻璃頂沒人打理，積了厚厚一層白色，積雪底下是玻璃，踩上去肯定打滑。

沈念用手清出塊幹凈地兒，坐在天台吊頂的邊緣，身上只有他當家居服穿的深灰V領羊毛衫。兩條只裹一層棉麻的小腿褲管顯得很空，沒穿鞋，可以看見白棉襪上的一小截皮膚。

這人低頭看著他樂，兩手撐著積雪，身子前傾，楚諳在下面看得膽戰心驚。

「你坐好，我馬上上去。」

「楚諳。」

他突然沉下聲音，修長的小腿懸空，晃晃悠悠。

沈念抬起原本撐在積雪上的手，展開胳膊，舒展成一個飛翔的手勢。

「接著！」

·

·

楚諳一整天沒搭理他。

沈念也知道自己有點過頭，想道個歉，但楚諳惡狠狠瞪他的眼神兒又實在好玩。

楚諳當時委實嚇壞了，迅速上前幾步張開手臂，愣在底下，愣了小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中午吃麵條的時候沈念發現沒放鹽，夾了楚諳碗里的兩根面，明顯不是一鍋。

幼稚。

楚諳任他夾面，埋頭繼續吃。

又吃了兩口沒味兒的麵條，沈念放下筷子，盯著楚諳吃。

楚諳沒反應。

吃完後直接收碗去洗，把沈念的也一併收了。

……真生氣了。

半下午，沈念從午睡中餓醒，跑樓下去搜年貨，楚諳窩在沙發里聽著電視半睡半醒，被他的動靜完全弄醒了。

「幹什麼？」剛醒，口快，想什麼就問了出來。

他撐起胳膊看著茶幾邊的沈念，毯子滑落到腰上。

他睡前沒蓋東西。

……算了。

「好餓，」沈念摁摁肚子，「胃痛。」

楚諳頓時有種欺負了人的愧疚感。

「先吃藥，我去弄點吃的。」

沈念攤手，「忘記胃藥在哪了。」

「上次吃藥是什麼時候？」

「前幾天。」

「記得在哪吃的麼？」

「……床頭吧。」

「我上去幫你找」，楚諳掀開毯子起身，上樓走了兩步後頓了頓，「可以進你房間麼？」沈念這種身份，卧室里指不定有什麼商業機密，他這樣獨自冒然進門其實很不妥。

「當然。」沈念笑了，他在樓梯下抬頭，眼角因為笑意微微上挑，笑紋淺淡風流。楚諳的角度看下去，那種笑意近乎有了撩人意味。

輕佻又貴氣。

楚諳有一剎那的愣神。

沈念看著他扭頭匆匆忙忙上樓，快到二樓時還差點被台階絆倒。

……這小孩。

沈念吃藥後窩在沙發里側耳聽廚房的動靜。家裡太安靜，楚諳進廚房沒關門，他能聽到裡面窸窸窣窣的聲響。

大概又是麵條，不過這次肯定帶鹹味，楚諳會放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雞蛋，都煮成溏心。

最後會給他掃盤子，兩人上桌時楚諳總吃他剩飯，這孩子很神奇，絲毫不嫌棄。

過兩天就是除夕。

沈念交叉雙手枕於腦下，看著天花板發獃。

剛剛翻了翻年貨，有各種糖果，包裝很有年氣，還有花里胡哨的各式零食，他居然看到了辣條。

……過年時嘗嘗。

楚諳端面出來時沈念已經睡著了，老男人這次沒遮臉，兩隻胳膊屈起，縮在身前，側身蜷縮著。

他沒蓋毯子，家居服的袖子褲管一律寬鬆，他再這麼一蜷，胳膊小腿都露出一截。

會著涼的。

楚諳拿起搭在沙發靠背上的毯子輕輕給他蓋上。

V領羊毛衫領開得很低，拉著毯緣俯身時，他看到沈念心口的疤痕。

彷彿是從心臟深處生長出來的，醜陋猙獰的傷疤。

楚諳原地不動，好一會才把毯子蓋下去。

沈念的睫毛輕輕顫動，睜開眼睛，有點失神。

楚諳的臉近在咫尺，剛才他不自覺低了頭，視線像窺探什麼一樣往沈念領子里鑽。

「怎麼了……」濃長睫羽扇動幾下，半睡半醒，連眨眼的速度都緩慢許多。

「我，我弄好了麵條。」

「先放著，」沈念垂下眼睫，「我好睏。」

「放久了面會坨，不好吃。」

沈念閉上眼。

「剛剛不說胃痛麼，吃幾口吧。」

「好睏，」沈念閉著眼喃喃，「不想起來，你吃。」

按楚諳平時的脾氣，這時候不可能再給老闆好臉色了，然而這次他什麼也沒說。

「晚上想吃什麼？」他壓低聲音，問得居然有幾分小心。

「要湯……」

「什麼湯？」

沈念不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