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外人眼裡福山澤大概是恃才放曠的典範，他太任性了，福山家人丁凋零，到他這一輩當家時已經沒有長輩來約束他。

黑川倒不覺得他的家主有哪裡不對，他聽過中國一句古話——情人眼裡出西施。

他對福山澤，好像真就是這麼個意思。

畢竟跟了他二十年，福山澤對他有感情；黑川甚至相信自己哪怕背叛他，福山澤也會東拼西湊找證據，完美證明他的背叛是因為外力脅迫。

這人其實很念舊。

值得福山澤念舊的東西不多，他初任家主時過於年少，當時他身邊只有黑川和管家。上任家主沒了，福山氏大廈將傾，沒人相信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那時他招了一批僕人，多數留用至今，走的那小部分都是因各種原因自己離開的。

福山澤大概需要熱鬧。那年偌大的宅子里走得走逃得逃，捲走了福山氏半壁江山，他手頭寬裕一點後，第一件事竟是招僕人。

他迫不及待填滿這個房子，想粉飾出家族鼎盛時的衣香鬢影。他嘴裡對過去從未有懷念，可他的確是懷念的。

太念舊不好。

福山澤的人情味都集中在這個家裡，沒有僕人不喜歡他，年紀稍大幹了十幾年的女僕甚至會為她們的小少爺操心。那年她們進福山家，福山澤只是個失怙的單薄少年，第一印象就這麼種在心裡了。她們眼裡他不是家主，是她們的小少爺。

福山澤進家門前總要打理幹凈自己，怕手上有血跡，眼裡有殺意，會把僕人嚇壞。

黑川知道自己在他眼裡不一樣，他從不擔心他被嚇著。福山澤的翩翩君子氣度是張誘人畫皮，裡面是吃人的妖物。

還是那句話，情人眼裡出西施，福山澤畫皮底下的妖物黑川也喜歡，如果用愛屋及烏形容，他自己都拎不清應該是怎麼個順序。

他是他的家主，他只是僕人，福山澤兀自沉浸在過家家般的一團和睦里，小心經營，維持年幼時的假象。

黑川心疼他。

*

*

後來院子里的櫻花開了，櫻花不嬌貴，不用養在暖房裡。

樹很老，福山澤也記不清到底是第幾任家主種下的。每年櫻花盛開，他們家僕人就開始忙，主人喜歡鹽漬櫻花和蜜漬櫻花，家裡這顆又正好是長柄八重櫻，他們得抓緊時間採集剛落地的幹凈花朵；家裡其他櫻花樹比起老櫻花的花朵要遜色很多，不宜腌制。

黑川在他們家也算半個管家，僕人們忙碌時他會幫幫忙，福山澤一早起床，推門就看見廊外那人混在女傭里的身影，忙忙碌碌，半蹲著不停重複撿拾櫻花的動作。

夜裡被風搖落枝頭的花朵不能在地上待太久，不然就不新鮮了。

黑川穿了件月灰色高領毛線，沒穿外套，離家的兩個月里他瘦了許多，福山澤不知怎麼突然就想起那天看到的一截腰肢，起伏律動，蒙了薄汗與昏暗燈光。

以前都不知道他身材那樣好。

他還納悶過這人怎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女朋友，現在懂了，不過這事也沒在他心底掀出多大風浪，畢竟他也喜歡男人。

他又想起君染，有些惆悵。

黑川正撿拾一朵左手邊的櫻花，不經意側了頭，看見福山澤垂下的眼簾。他穿一身純白浴衣，光腳踩在木頭迴廊上，看模樣應該是剛睡醒。

不知道冷麼。

倏忽風過迴廊，福山澤抬眼，看見黑川目不轉睛盯著他，漆黑的眼底神色奇異。

怎麼了。

對方很快低眉斂目，彷彿剛剛的凝視只是他的錯覺。

「外面冷，您回房吧。」

福山澤倒真沒感覺冷，他赤腳走下木台階，踩在碎落一地的櫻花上，腳背色澤於淺淡櫻色中有了種說不出的旖旎。

黑川低著頭。

一定是因為我太想他了。他心說。

「摘花拾花，與花有關的事情，交給女孩子做才好。」他聽見福山澤的聲音，低低啞啞，他沒睡醒，音調有點拖，懶懶的，有生命力一般往他耳里鑽。

「您回房吧，現在時間還早，早飯還要半小時。」

福山笑笑，黑川眼裡的他睡眼朦朧，因混血基因含了琥珀色的眼睛彎了彎，晨光下他的睫毛幾乎是金色的。

彷彿蠱惑。

然後對方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肩上那一掌皮膚驀然發燙。

「新做了一件淺灰的和服，我一個人穿不好，你幫我。」

黑川猛地退後一步。

「怎麼？」

黑川低眉斂目，「……好。」

——相處之道第二條，對付沉默寡言的中二病患者，要適當表現出依賴。

*

*

福山澤在宅子里穿得一直挺隨意，卻也講究，他穿慣了絲綢縐紗，上好的織錦，薄棉，某些衣物上有精貴的手工刺繡。

好像只有君染在的那段時間他穿習慣了西服大衣，那時他們在福山家一所不為人知的山間別墅，現在他們回了主宅，福山澤的穿著又回覆以往。

黑川覺得這是種折磨。

福山澤最近變得比以前還親近他，他一直以為這人見了地下旅館裡骯髒的交媾後，會對他失望；然而對方只是押著他去了趟醫院，一臉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恨鐵不成鋼。

福山澤大概是在意他的。

可這種在意讓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