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公子？」我輕推秀闥。

「進來吧。」清清冷冷的聲線讓秋日更添幾分涼薄。

他坐在窗前，手托一盞，低頭品茗，跟上次來時的模樣一般無二，薄唇微啟：「盧凌公子。」

「你還記得我？」我心下一驚。「盧凌」是上次來師兄隨口扯的化名，沒想到這海棠公子竟是記住了。

「記得，愛喝茶的客人我都記得。」

我羞愧難當，幹幹地笑。上次來時，我坐看他倆撫琴對弈，無聊之餘一個勁地喝茶。這裡的茶水委實不錯，同師父泡的茶不相上下。師父會泡茶，但少林鮮有好的茶葉。真沒想到因為喝茶讓人家記住我了，多少有點沒面子。

「少林近來可還好？」

我又是一驚。我跟師兄都未曾與海棠公子說過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果然玲瓏心思，早就料到了。想必師父的事情，他也是清楚的了。

「公子，少林不好。」我重重地嘆了口氣，遞過包袱，「這是師父生前珍藏的東西，現在，他不在了，東西應當交由他最珍視的人。」

海棠公子手中的茶水輕晃了一下，濺落了一滴在案上的《中庸》上。我知道，他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包袱里是一隻檀香木匣，他微顫著雙手打開了木匣。

一隻打碎的琺琅瓷盞，一撮碎成末子的龍井，一張從酒罈子上揭下來的「釀」字……海棠公子早已泣不成聲，這麼多年的偽裝終是在一匣舊物面前猝不及防地崩塌。

「公子……」我不知該如何安慰，眼淚卻比言語先一步表達。

「他第一次見我就……打碎了這隻茶盞，他……」他啜泣著，說著破碎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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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掬花樓回來已是星辰在天，我去了碑林。

師父的墓碑在最東邊，在最靠近太陽的方向。師父在俗世的名字叫「顧長明」，斯人一顧，眠燈無數。

墓前澆了一圈兒茶，水跡還未幹。看來方才有人來跟師父同飲過了。

「道盧!」

我抬著我微腫的眼睛，尋找聲音的來源——師兄半躺在前處的香樟樹上。

「道盧，過來。」

我依言扶搖躡雲飛上樹枝，坐在師兄對面。師兄抱著個酒罈，面帶紅暈，嗤嗤笑著，已然半醉。

「師兄，出家人怎麼喝酒……」

「呵，為什麼不能喝？憑什麼不能喝？」師兄賭氣似的，舉起罈子猛灌了一口，「你也喝！」

「師兄，你這是怎麼了？」我推開他遞酒的手，拍拍他的臉，看來醉得不輕。掌門違反寺規，若被眾弟子知道日後如何服眾。

「臟，真臟。你說為什麼這麼臟?」師兄見我不接酒罈，兀自灌酒，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什麼臟？師兄你醉了，我還是背你下去吧。」說起來，在師兄面前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靈童，領悟力這麼低，唉。

師兄突然暴躁起來：「狗屁道義！狗屁同盟！滿嘴仁義道德，背地裡凈幹齷齪事，我呸！」師兄一把抓住我，「你懂嗎，道盧，扭曲、貪婪，我憎恨，我厭惡！」

我雖聽不明白，但仍點點頭，師兄是在發泄什麼。

「五毒可比這些正派人士磊落的多……嗝——」師兄打了個響亮的嗝，整個身子靠在了我身上。

「五毒？那個邪教？」

「從來沒有什麼正邪之分，從來沒有黑白之分。只有，嗝——，力量才是最真實的！」他激動地從我身上掙開，我真怕他摔下去。

「好好好，沒有正邪之分，別激動，乖~」

我拍著他的背，終於使他安靜下來，他輕輕地在我耳邊低語訴說般：「遁入佛門也跳不出這塵世。業緣流轉，不過是一世又滾一世的塵。」

「道盧……」師兄喃喃地喚我的名字，眼神迷離地看著我，額頭抵著我的額頭，鼻尖抵著我的鼻尖。

我的心跳聲驟然放大，急促而有力地搏動著，這種感覺就像是早晨的鐘聲加快了兩倍的撞擊速度——又快又響。

從來沒有這麼深刻地感受到——我活著。

「師……」

「兄」字被另一張薄唇吞噬了，薄唇細細緩緩地碾過我的唇、我的鼻尖、我的耳垂。所有細節被無限放大：原來秋天真的還有夏末的最後一隻蟬；呼吸裡帶著酒氣，混著香樟樹的芬芳順著舌尖進入我的口腔；胡茬原來並未剃凈，搔得我渾身發癢；還有，他右手中指的指腹軟得一塌糊塗……

一種禁忌的快感吞噬了我的理智。

酒罈落地的「啪嗒」聲是我意識清明所聽到的最後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