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十一」

寂夜無邊，雲天細卷，雷鳴中，千絲雨水伴隨冰冷寒雪，降臨到人間……

冰雨輕敲著玉樓檐鈴，水車悠悠轉動，優雅的白玉房間中，流池幽淌，水簾瑩瑩。一抹水色長袍逶迤於水影之上，男子溫柔地將一個熟睡的小嬰兒抱在懷裡，給他取名，尚千水。

千水成長在一個叫尚水宮的地方，每日被水包圍，從頭頂的水簾，到腳下的流池。他習慣了這一切，朝夕與水為伴，度過歲月悠悠。

尚水宮很大很大，對於小小的他來說，就像一個迷宮那麼有趣。在獨自的時光里，他幾乎跑遍了尚水宮每個角落，從高高的樓閣，到深深的秘室。

夜臨時，小千水坐在自己房間的露台上，懸著一雙白凈的小腳丫，晃啊晃。遼闊的碧湖倒映著壯麗盆山，他目光眺望著，遙遙山外的天空……

男子靜靜走過來，問千兒在看什麼。

千水回頭，高興地撲進男子懷裡，對他喚了聲，爹！

男子將他抱起，臉上有點不悅，因見千兒手中沒有拿著他所予的永凝珠。

必須一直拿在手裡，不能放下。

是，爹……

千水抱回永凝珠，緊緊的，不再放手了。

…………

在千水心中，父親是個美麗又沉默的人。他很喜歡自己父親，也時常好奇地與父親問著許多關於江湖的事情，可惜父親總是什麼都不說。

曾以為父親不喜歡自己，千水難過了好久，直至父親找到獨個躲在飛瀑樓上哭泣的他，親口跟他說，會永遠相伴與他。

千水沒有朋友，父親是他唯一能親近的人。每當彷徨不安時，父親便會在身旁給他依偎，默默守護，讓他充滿安心。或許有時候會不在身旁，但千水知道，那是父親又到『寒淵』里練功了……

那『寒淵』就藏在尚水宮之下，湖底最深的地方。裡面的一切都由永不消融的寒冰而砌，極盡凜冽。千水很早便發現家裡有個這樣的地方，卻從來沒有去過，因為根本無『路』可去。

唯一連接著『寒淵』入口的，只有從湖洞四壁湧入的幾條巨大瀑布。一旦被捲入其中，即會直直墜至百尺之下的寒冰深淵，再無復返。

有夜，千水偷偷地跟在父親身後，想知道進入寒淵的方法。於是他見到了，原來父親是腳踏在瀑布之上，一步一步走下去的！

這是止水心法的內功：容水以心，予水於意。是為與水以心相容，化波瀾為平靜，予水於意相通，化流逝為永止。且道，擁有止水心法的人，世間只二個：尚宮主尚天水為其一，尚少主尚千水則其二。

夜深人靜，千水再次偷偷來到湖洞之中，學著父親那樣，腳踏在傾流湍涌的瀑布上，一步一步地，走進寒淵深處……

…………

當再次醒來時，千水發現自己又趟在那張無數次把他翻進水裡的大床上。但意外的，這次並沒有翻。

他把身一轉，只見父親就在身旁，帶著不曾見過的深邃眼神，輕輕問他，千兒現在感覺怎樣？

千水搖了搖頭，抱著懷裡的永凝珠，天真一笑，什麼感覺？

從那以後，父親夜裡會到他的房間，陪他一同入睡。千水偶然睡不著，想讓父親與自己多聊點東西，什麼都可以。當然，最好是關於那個江湖的故事……

大家都說，尚水宮宮主是武林最首屈一指的冰山大美人。獨創神秘絕學止水心法，武藝登峰造極，一覽眾山，不出其右。

可惜啊，尚宮主那張美如冠玉的臉上從來不哭不笑，不喜不怒。寡言少語，冷若冰霜。所到之處亦總是凝聚著一股凜冽寒氣，叫人只可遠觀，不敢近褻……

有天，一個叫『南宮競天』的白衣男人來到了尚水宮，要求與尚宮主打架。尚宮主沒有理會這男人，甚至一句話都不跟他說，只冷冷的把人拒之門外。

夜裡，千水套了件單薄的水藍衣袍，光著雙腿，又獨個爬到最高的飛瀑樓上眺望遠方，卻發現那白衣男人仍在湖畔上，一直沒有離開。他眨了眨眼睛，奇怪的望向那男人，不料，恰恰撞上對方回望自己的視線！

一雙凝眸魅光浮蕩，幽深如無月的幻夜……千水被這道眼神攝得一怔，愣然退後了幾步，心內莫名地湧起壓抑……

千兒，回房間里睡覺！

轉頭，只見父親在身後嚴聲叫他。

千水低著頭，抱起掉落在地上的永凝珠，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一連幾天，千水被命令不準離開房間，他感覺悶悶不樂，也困惑不解，但還是乖順地聽從了父親的說話。然而每到夜裡，千水總是無法安睡，時常突然驚醒，只覺迷迷糊糊地做著同一個夢……

夢裡，有一抹紅艷如血的身影，在漫天紅霞之下，遍野紅花之上，千旋百轉，翩然獨舞……

千水一步步地走過去，但見那抹身影越來越朦朧，漸漸地，消失了……

紅艷的天空幻變成寒風之夜，腳下是深深的冰雪，千水低頭，赫見自己正裹著一件紅艷如血的長袍！冷風呼嘯，大地冰白茫茫，那長袍漸漸滲出了鮮紅的水，如同濃稠的血液，沾滿在千水全身……

千水從夢中驚醒，汗濕透衫。

他脫下了裡衣，月華照入房中，使他凈白的酮體如沐冰霜。心臟正跳得厲害，甚至隱隱作痛，千水仰頭深深呼吸，以雙手捂在心口處，闔目定神。

痛楚緩緩漸去，不知不覺地，他放鬆的把身一轉，不料大床霎時傾斜，把他整個翻進了水裡！

嘩啦……

湖畔上，那白衣的男人依然沒有離開，已是過了十日十夜。

這一夜，千水沒有做夢，卻是被體內一股劇烈的感覺生生痛醒！

啊啊！！！

一股陰冷的內力衝進了他體內，蝕入血液之中，直灌心臟！血肉被撕裂的劇痛隨即而來，更反覆的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深更強烈！

這痛楚遠遠超脫了千水的意志，使他無法自抑的大哭呼喊起來，在床上胡亂掙扎！

爹，救……啊！！

有一隻手突然伸來，狠戾地抓住了他的心口！

劇痛讓淚水迷濛了一切，千水拚命地伸手向著落在床邊的永凝珠……

爹……爹……

抓在他心口的手不斷收緊著，扎深著，像要把他體內的心從血肉里挖出似的，瘋狂異常！猛烈的痛楚自心臟深處不住蔓延，全身如布荊棘針刺，難以承受的肆虐與折磨，令他意識幾欲崩潰……

千兒，開門！

門外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卻似越來越遠……

用盡最後的氣力，千水瞪開雙眼，甩去迷濛的淚霧，只見面前，那白衣的男人對他邪魅一笑……

心，好痛……好痛……

身體沉進了冰冷的湖底，寒水不斷灌入肺腹，千水無法再呼喊。此時，陰寒兩股強大的內力交擊，一併撞向了他的心臟，感覺如同把心撕開兩邊！

鮮血從他體內不絕湧出，越來越多，如注不止，最後染紅了整片湖水，與他眼前的一切……

千兒！

「爹！！」

尚千水從夢中驚醒，睜眼一剎，只見頭頂有個男人，正望著自己。

凝眸浮魅，幽幻如夜……

「啊！」他驚叫一聲，坐了起來。

「醒了嗎，千水？」百花侯道。

「是你！？」發覺自己正睡在一床月白淡香的被褥上，尚千水連忙捂住臉，兩頰發紅，「這裡是哪？」

「是我的煙池庄。」百花侯看著他，笑了笑，「昨夜回來時，你在馬車上睡著了。我想你一定是太累，所以沒有喚醒你，只將你送來了這個房間。」

「啊，是嗎……」

尚千水淺松一氣，又轉頭望向四周。只見房內輕紗簾畫，一塵不染，有片片花瓣飄浮於半空，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玉晶鏡……

常人怎會在房間里放那麼多鏡子？這該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然而尚千水從沒見過別人的房間，再說，他房間里不也到處是水嗎？所以，這時只當見怪不怪，沒見過怪的也就不見怪了。

「抱歉，昨夜麻煩了你……」

尚千水微紅著臉，低頭時，雙手習慣地抱在胸前，但這回卻感覺有點不對……

永凝珠呢？！

發現自己的球不見了，尚千水急得大跳起來，全然不顧置身所處，揚手就將滿床的枕褥通通掀起，翻得亂七八糟。

眼看床板要被撬開，百花侯不得不攔住他，「千水，你要找的東西是那個嗎？」

說著，指向案上一顆寒氣幽散的玉球。

「啊，是它！」尚千水撲上去，把球緊緊抱回懷裡。

「它對你很重要？」百花侯走來，輕問道。

尚千水回頭一笑，「嗯！這顆是永凝珠，爹給我的，要一直拿著不能放手。」

「為什麼不能放手呢？」百花侯問道，嘴角一抹似笑非笑。

但見尚千水又是抿住雙唇，沒有說話……

百花侯微笑道，「看來你很聽你爹的話，真是個乖孩子。」

「嗯……」尚千水只輕輕地點了點頭，仍不說任何。

房中滿布著玉晶鏡，二人身影映於鏡面之中，呈現出了如此一幕：男人把手緩緩伸至尚千水胸前，繞過那顆永凝珠，直貼到他怦怦跳動的心臟上……

這是一顆冰冷無比的心，與那個男人一模一樣的心！

凝視著眼前如水柔和的臉容，百花侯道，「你是尚水宮的少主，尚千水？」

「是，是的……」

「那你爹一定就是尚水宮的宮主，尚天水。」

「嗯……」

尚千水輕地答了聲，不解對方為何提及父親，但見那雙幽深的眼神令他莫名壓抑，便不禁稍稍別過臉，讓頰邊垂落的髮絲隔開男人望來的目光。

百花侯柔聲與道，「別害怕，我不是你所懷疑的那種壞人。」

「不，我……」覺知自己這般態度與人無禮，尚千水於是連忙道歉道，「我沒有那個意思的，請你別生氣。」

百花侯親切一笑，「傻瓜，我怎會對千水你生氣呢？」

尚千水臉上一紅，忽然間無所適從……

「千水……」

百花侯走前一步，撩開他頰邊的髮絲，笑了笑，「讓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