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野1
小說: 悍野 作者:舟自横 字數:3973 更新時間:2019-04-27 00:5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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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分,天還沒有亮透。
紀千帆打了個哈欠,從床上爬起來。
他今天帶了學生來P市參加比賽。
兩個學生,一男一女。
看了眼時間,才早上六點半,天空才剛放亮。
他進洗漱間洗了把臉,清水潑面,鏡子里的那個人清瘦,皮膚蒼白,頭髮黑而柔順,從外表看,是一個安靜而溫柔的男人,但眼梢卻透著一種執著。
過了一會兒,單獨住一間的女生過來敲門。
「好了?」
「嗯。」
男生聽到聲響,從床上爬起來,臉色發紅,兩條光溜溜的大長腿跑進廁所。
紀千帆回頭看到一個背影,沒忍住笑了笑。
他笑得很淺——自從離開P市以後,他就很少再笑得開懷。
舞蹈班上的學生背後都偷偷議論他,說他很清冷。
這話他自己也聽到過,不置可否。
七點,他帶兩個學生到酒店二樓吃早餐。早餐券是昨晚辦入住的時候送的。男生食量大,拿了一碗面,又打了一杯牛奶;女孩只拿了一個小小的無糖蛋糕,半杯牛奶。紀千帆吃得更少,他只拿了一杯豆漿。
這個時間點在這裡用餐的是一個旅行團的成員。
紀千帆帶著自己學生找了一個空位坐下。
男生兩條濃眉展開,又疑惑地蹙起來,「紀老師,你只吃這麼點嗎?不會餓嗎?」
聲音透著變聲期獨有的沙啞。
紀千帆擺擺手,「你吃你的。」
窗外乳白色的霧氣慢慢散開。
男生和女生面面相覷一眼,沒再說話。
他們都知道,自己的這位紀老師喜靜。
吃到一半,少年又沒忍住抬起頭偷偷打量了紀老師一眼。
紀老師安靜地盯著窗外不知道哪裡,眸色就如這個清晨一樣凜冽。
但是,就像很多女孩子說的,紀老師長得真好看。
像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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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對面一個小便利店,幾根塑料片充當門簾,透明,泛了黃。
顧野從裡邊走出來,手裡點燃了根煙,頭髮跟刺蝟似的豎起來,一副狂拽不羈的氣質。
大概是一夜未睡,他眼底發青,眼睛裡有化不去的倦色。
清晨的光刺他的眼,逼得他皺起眉,眯起眼,適應光的強度。
他站在路邊上把手裡這支煙抽完,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
這時,一輛黑色悍馬從前邊路口開過來。
這種車出現在城市裡有些突兀。
顧野眯著眼打量那輛車,直到那輛車開到他面前,停下來。
車門打開,一個穿紅裙的女人從車上下來,看著他,默了半晌,說:「哥,今天爸媽離婚,你不回家看看?」
顧野罵了聲操,冷眼看她,「關我吊事?」
顧湘湘沒退縮,說:「如果你不回家,爸的那些財產不會留一分給你。」
顧野長眉一掀,「誰稀罕?」
戾氣凝在他眉間,揮散不去。
顧湘湘點點頭,一副公事公辦結束的樣子,「話已經帶到了,既然這樣,那我走了。」
「有件事。」顧野出聲。
「嗯?」
「以後不要定我的位找我。」顧野譏笑一聲,「老子早八百年就跟你們這家人沒關係了。」
顧湘湘面無表情地深吸一口氣,「這話你要對他們倆說,跟我說沒用。」
說完,她轉身上車,砰一下關上車門。
司機發動車,又走了。
被車擋住了一會兒的馬路對面重新出現在顧野眼前。
他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見到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男人從對面酒店大門出來,朝他這邊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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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千帆瘦,但不是那種幹癟的瘦,因為平時舞蹈,運動量極大,身上覆著一層薄薄的肌肉,線條流暢。平時穿衣,他從來不穿那種潮流或者風格浮誇的衣服,一件白色襯衫,一條棉麻布褲,腳上穿一雙板鞋或者帆布鞋。十分簡單。
但因為跳舞,氣質跟常人有很大的區別。
他眉目清冷,骨骼瘦而有勁,走路很穩,肩膀端正,和軍人很像,但沒軍人那麼剛硬。
顧野眯了眯眼睛,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等他擦肩而過,他雙手夾煙,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兔兒爺!」
紀千帆是來買礦泉水的。
他買了三瓶礦泉水,裝塑料袋裡,付了錢,轉身掀開塑料門簾,往回走。
剛才那個站在路邊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馬路對面,他的學生朝他招招手,喊:「紀老師,我們在這兒!」
紀千帆略一點頭,示意自己看見了,穿過馬路,跟他們一塊兒出發去比賽場地。
此時,太陽已經浮出地面,在兩側高樓之間懸著,勾勒出一個壯美的圓形。
顧野漫不經心地往前走,手裡那根煙燃掉了一半,懸著一截煙灰,要掉不掉。
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硬挺的面部輪廓上,讓他看上去就好像美院學生筆下的油畫,在壯烈的色彩中嵌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鬱。
忽然,他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顧野掏出來看了一眼,果然是他媽打過來的。
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但還是接通了電話。
電話剛一接通,他媽尖利的罵聲就如同找到了發泄口似的,瘋狂地湧出來——
「你跑哪兒去了!」是他媽的聲音,屬於章萍芝獨有的、宛如指甲從黑板上劃過的刺耳聲音,「趕緊給我回來!」
「回來幹嘛?看你和顧南兆那個老混蛋吵架?」
或許是他的態度過於冷漠,他媽一下子委屈地吼:「顧野,老娘懷胎十月生了你,養了你,你現在就這麼報答我?」
顧野冷笑一聲,完全不把他媽這幾句話放在心裡。
同樣的戲碼,從小演到大;同樣的話,從小說到大。再怎麼動情,也沒情了。
「我說過要你把我生下來了嗎?」顧野聲音不帶一絲抖動,冷漠尋常。
他媽像是被氣得說不出話來,那邊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沒別的事,我掛了。」顧野頓了一下,補充道:「趕緊跟顧南兆離了吧,好好過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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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成績當天就出來了。
男生獲得了銀獎,女生獲得了銅獎。
挺不錯的成績,紀千帆也很滿意。
但女生對這個成績有些失望,一路上都有些懨懨的。
回到家後,紀千帆洗了個澡,從浴室里出來,時候還早,他不想睡,於是從書架上拿了本書,坐在藤椅上讀書。
屋子裡很安靜,他一個人住。
晚上十點,他準時上床睡覺。
暗夜無聲。
第二天早上六點,他睜開眼睛,起床,洗臉刷牙,到練功房壓筋,出門晨跑,回家後洗澡,給自己做早餐,一個人用早餐,換衣服,然後繼續看書。
比賽一結束,他的生活又恢復成尋常的樣子,沿著原本的時間刻度表往前走。
小鎮不同於大城市,人沒有那麼多,生活節奏也沒有那麼快。
他開的這個舞蹈班是小鎮上唯一一個舞蹈教室,沒有任何競爭。
周圍幾個小鎮想學舞蹈的孩子都被送到他這裡來。
大概是因為他的長相,也因為他在家鄉口耳相傳的經歷,周圍的人都很清楚他是近十年來小鎮上唯一去P市舞蹈團當過職業舞蹈演員的人。大家很信賴他。
信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以幫助他省掉很多麻煩。
白天基本上是沒有課的。
他的舞蹈課都在晚上和周末。
所以,他有大把的時光可以看書、看電影或者做其他事。
有時候他會想起許博宏。
但那已經是十分遙遠的記憶了。
紀千帆自認為已經放下。
但他的一個朋友說:「如果你沒有打算重新開始,那就不叫做真正的放下。」
紀千帆覺得他朋友說得挺有道理。
離比賽過去十幾天後,一個尋常的中午。
無風。
家裡的米快吃完了,他給附近米店打了個電話,讓他們送袋米過來。
打完電話後他才發現,家裡的現金快用完了。
米店老闆是個很保守的人,不相信任何以數字為表現形式的錢,所以,他也不用現在幾乎快要取代現金的電子支付。
但,人家有米是大爺。紀千帆只好拿了卡去銀行取錢。
中午的小鎮上人不多,一條街直通而下,彼此都認識。
銀行在五百米開外,不遠。紀千帆走到銀行,正要進去,發現裡面站著一個人。之所以止住腳步,是因為這個背影有些陌生。在小鎮上出現一個陌生人,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正巧這時,那個人取完了錢,轉過身準備出來。
兩個人視線對接。
紀千帆望見眼前那張英俊而透著幾分戾氣的臉,在沉默的幾秒間,那張臉與十幾天前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是同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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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野皺起眉。
眼前這個男人和十幾天前那個「兔兒爺」重疊在了一起。
怎麼又碰到了?
他眼神冷漠地打量著紀千帆,目光冰冷得有點像寫字樓里的掃描儀,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兩個人彼此都知道對方同樣認出了自己,但兩個人都沒有一絲開口打招呼的意思。
擦肩而過之後,紀千帆走到ATM自助機前面,感應門已經關上。
他側頭追看了一眼,顧野已經走到台階下,從煙盒裡摸出了一根煙點上,站在路邊,目光飄遠。
回到家後,紀千帆腦袋裡還在想那個男人。一個在P市遇到的男人又再次在他家的小鎮上碰到,這個機率有多大?在紀千帆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這還是頭一次。
他實在想不通,那個男人來他們小鎮幹什麼。
這裡既不是旅遊景點,也不是有名古鎮,開發更停滯在零,只有幾個農家樂隨大流開著——僅僅這些,就會把一個人從P市吸引到這裡來?
這時,忽然有人來敲門。
「咚咚!」
沉穩而有力的敲門聲。這讓紀千帆腦海里不禁猜想,應該是米店老闆送米來了。他拿了錢包去開門,眼前出現的人讓他笑容愣了一下,鍍上疑惑之色。
「是你?」
門外的男人很高,高得叫人從心底里生出一股壓迫感。
而這個男人看上去戾氣又很重,雖然長得英俊,眉眼卻顯得鋒利、不好惹,像一頭暴躁的獅子。
赫然就是他剛才在想的那個男人。
顧野看到是紀千帆開門後,也有些驚訝。他斂了斂眉峰,沉聲說:「我是顧野。」
紀千帆一隻手抱在另一邊肩膀上,防護的姿勢。
「嗯。」紀千帆清冷的臉色底下透著警惕,「你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沒錯。」顧野略一點頭,「你之前在舞蹈團當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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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紀千帆給學生們上完課,盤腿坐在地板上,擰開瓶蓋喝水。他一身汗,汗水涔涔,在舞蹈教室燈光的照耀下泛著晶瑩的光澤。學生們背上包,陸陸續續離開,一個個乖巧地跟他打了招呼再走。沒一會兒,教室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不急著走,腦海里還在回想那個叫顧野的男人跟他說的話。
「我需要一個舞蹈演員,簡純生給我推薦了你。工作地點在P市,需要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後就要上台。」顧野遞出一張名片,「報酬五萬,如果你接,打我電話,今天晚上十二點前都可以。」
距離十二點還有兩個小時。
紀千帆站起來,去休息室換了衣服。
從學校里出來,沿著熟悉的道路回家。這裡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也是穩定的。紀千帆站在玄關口換鞋的時候,眼角餘光忽然瞥見牆角放著一袋東西。他這才想起來,那是他上次去P市陪兩個學生去參加比賽的時候,比賽主辦方發的紀念品,回來後就一直擱置在這裡沒有處理。
P市。
紀千帆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那座城市,承載了他的夢想,和他夢想的碎片。而最後,他卻狼狽地離開。回到小鎮後,他其實也夢到自己回到P市,他還在舞台上,他還在演出。把生命注入到肢體里,用肢體去與這個世界對話——紀千帆一度以為,自己的舞蹈生涯也許就此結束了。
可現在卻有一個人來到他面前,告訴他,不,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