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亭拿出鑰匙，夕陽下一串鑰匙清脆地叮叮響，反射著紅光，像絢爛的夢。

鑰匙放進生鏽的鎖孔，離了陽光，鑰匙失了光亮。拉開鐵柵門，又推開破木門，門怪叫一聲，迎面飄來油膩的飯菜的味道。

昏暗狹小的單間住房裡硬是擠了一張床，一張飯桌，一個廢桌子搭的灶台和一個單座的破沙發，沙發上一個男人抹布似地癱著，手裡夾著根煙，二手煙味衝來，燕亭用力地向外噴了幾口氣，壓抑住肺的顫抖。

「回來了。」燕亭一邊換鞋一邊說。沙發上的男人看不清表情，他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嗯」。

不過並不敷衍。

飯桌上擺了一菜一湯，帶幾粒蝦米，飄著幾朵油花的清湯豆腐和香｜腸炒青菜，米飯的香味從電飯煲里散出，但終究是攪和了刺鼻的煙味。

燕亭把書包往床上一扔，在飯桌邊上一坐，伸手把飯桌邊牆上的一扇扇上下開的窗戶推開了，夕陽撲進了房間，光亮籠上了那個抹布似的男人的臉，他的眼睛甚至都反出了一點亮光。

這個看起來超過四十歲的男人有一雙和他的臉極不協調的美麗的眼睛，長而翹的睫毛，虹膜的顏色是通透而略帶猶豫的灰調，清澈如孩童，好像是神錯把一個嬰兒的眼睛放到了他的臉上。陽光讓這雙眼睛在一瞬間展現出了極致的浪漫——當然，大概可能要忽略這張臉的其它部分，這張臉受了它主人慘無人道的折磨。因為抽煙，酗酒和藥物濫用，它浮腫又起疹子，顏色蠟黃。

男人一眯眼，把脖子抻向另一邊好讓臉避開強光。飯菜的霧氣在餘暉中升騰，窗外港南一望無際的破敗居民樓浸潤在日落的祥和中。

「今天有警察到學校周邊來了，還拉了警戒線，聽說是學校旁邊那棟以前有KTV的樓里有線索。」燕亭盛了飯，一邊夾菜一邊說。

「有人死了？」

「對，而且是個外國人。現在我們年段里的人全都在討論這個，還有人說在家裡聽到了槍聲。」

「有說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燕亭搖搖頭，「不過來了很多警察，陣仗這麼大，很多同學都推測說是北美人。」冷笑在他年輕的臉上一閃而過，「洋，大，人。」然後又恢復一貫的輕快表情。

沙發上的男人沒做評論，吸了一口手裡劣質的香煙，頭放鬆地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好像沉浸在了尼古丁里。他的煙里加了「料」，很多港口工人都會這麼做，讓煙能帶來清醒，同時又能麻痹他們痛苦的神經。

燕亭皺著眉在空中扇了扇，想讓惡臭的煙味淡一些。

「那些警察好像自己內部起了爭執，我放學路過的時候有幾個人正在對罵，也不一定是對罵，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但是大概不是中語，他們中有兩個長得也不像亞洲人，真奇怪。」

「可能是本地警察解決不了，找了IPM的人幫忙。也有可能是IPM的人管得越來越寬了。」男人說。

「不過那棟破樓里能有什麼？難不成人是在裡面死的？又或者殺人犯在裡面住過？」

「好好讀書，少瞎想。」

「笑死了，屁話，說這麼多遍不煩嗎？」燕亭嗤笑一聲，說。男人坐起身，把煙在腳底下踩滅了，然後手一甩，煙屁股就從窗戶飛了出去。他撐著沙發扶手站起來，又倒在了床上，翻了個身，不再說話了。

燕亭知道他要睡覺了。沒了說話的對象，空氣中儘是寂靜。海面上蒸汽巨輪發出悠遠的汽笛聲。

他突然有點想聽歌。可是只有在學校放學時他才能在模糊的廣播里聽上幾首歌，而父親的破爛手機他碰都不想碰。那是學校唯一讓他開心的時刻，哦，還有他從同齡人身上取得優越感時也挺開心的。

而明天將是雙喜臨門的日子，而且還有兇殺案做佐料。

他露出享受的笑。兇殺案，槍，或者刀，還有血。聽上去挺不錯的，沉悶的港口街頭需要一場暴｜亂的洗禮。

飯菜見底，他簡略地把碗筷一收，站起身。太陽正要落下海平面。他用手比出手槍的形狀，瞄準了1.5億公里外的那顆恆星。

「啪。」他說，「手槍」被想像的後坐力震得一抖，同時自己閉上了眼睛，太陽爆炸，世界陷入黑暗。

太陽當然沒有爆炸。他睜開眼，伸手關上了窗戶。

前天剛考完試，然後連續兩天講評試卷，他沒有什麼需要訂正的地方，作業自然是沒有的，所以這兩天他都打算滿足地睡滿十二個小時。

床上男人已經熟睡了，燕亭躺在他的旁邊，蓋上了自己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