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猛隼的工作信條里，第一條就是「不信鬼神」。

他們曾經輾轉各個城市的黑暗面，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過來的人，見過太多生死與背叛。如果說那些因果循環之類虛頭巴腦的東西真實存在，按照其中的說法，他們一定會是最先看到報應的人群。

奈何自猛隼成立的近百年來，莫說是報應，就連倒霉都不曾遇到過幾次。任務失敗就去找原因分析問題所在，對未知產生了恐懼就去將其打破，武器抓在手中的時候心裡從來不慌，畢竟他們只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所以，在得到去請一個「神棍」來幫助組織查案這個任務的時候，辛夷非常不服氣，在辦公室里跟總隊長幾乎是大吵一架。他知道自己其實只需要服從命令去把那人帶過來，可心裡的坎就是過不去。

憑什麼自己兄弟的死因要由張嘴閉嘴就是鬼的人來調查，刑偵科那些傢伙又不是都死完了。

他的不滿並沒有被接納，站在辦公桌前的總隊長同他冷漠對視，將每句控訴都都反駁回來，句句在理讓他無法再繼續說下去。最後只得妥協，拿來對方的地址就去接人。

「你也不用多惱火。」總隊長在他關門時突然開口說，「他與其他的『神棍』不同，是真有咱們需要的本事在身上。」

呵，本事。辛夷不屑地想。他能有什麼本事？現場把老獺給召回來？要是真能給召回來，自己認他做爹都可以。

揣著滿心不快，他驅車向地址所指走去。

毛紋村是容城最偏遠的村落，曾是出城的必經之路，因前路有著近八百公里的無人區，它作為唯一的補給站可是熱鬧非凡。那時候的這裡比城中商業區還要繁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少城裡的商家都想盡辦法要在村裡佔據個位置，甚至不惜花重金買下村民蓋在路周的土坯房來開店。

猛隼當年還在這裡有一個專門的儲備點，為的是方便他們出城執行任務時路上有個後備資源。

可等到十五年前為快速公路選址時為方便開工將這裡繞開，路上還建起數個休息站點，路修好後沒多久村子便荒廢掉。商家紛紛撤走，去了城中生活不願意再回去的村民也放棄那些無用的房屋，只有些對這裡懷有情感的人選擇留下與荒涼作伴。偶爾有人想要挑戰自我去走這條路，見路旁還開著破舊小店會選擇進去看看。

而這個「神棍」就將自己的店鋪開在毛紋村裡。

【毛紋村第一大街077號 不難小鋪 宋不難】紙條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字體潦草不屬於組織里任何一個人，從總隊長把它從文件夾里拿出來時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分析，應當是這個叫宋不難的人親自寫的。

辛夷到達村邊時已是夜裡，明月與車燈照亮前方，把對人對車都不友好的路毫無保留展現給他。年久失修的黃土路已經在歲月摧殘下變得坑坑窪窪，加上前日里下過大雨，滿地泥濘十分黏膩，稍有不慎車身就會因為凹陷顛簸打滑。他只得耐著性子慢慢地往前開，怕自己一時衝動然後讓愛車報廢在這地方。

他討厭一切破舊的東西。

而眼前的村子，正好集他所討厭的東西為一體。

行路坎坷，慘白的月光讓周圍蒙上層凄慘味道。隨處可見東倒西歪的招牌與搖搖欲墜的房屋無不讓人更深層次感覺到，這裡是個被拋棄的世界。甚至沒有任何植物的殘骸在周圍。偶爾會在破屋中看到幽幽光亮透過窗欞，只顯得更加悲涼。

是會讓辛夷覺得胃部燒灼與噁心的寂靜。

不過隨著深入，他發現遠處墨藍色天空與黑色建築之間的銜接處出現了很亮的光，越靠近越能清晰看到那光是橙色的，且在舞動。空氣逐漸從濕潤的泥土味變得複雜，其中摻進去些紙類燃燒會產生的味道，還有塑膠製品燒起來特有的臭味。

辛夷很快明白了這味道與光亮來自於什麼，他不由自主加快了車速。想像著自己是一隻飛蛾，正飛向孤寂黑暗帶來的神秘又致命的火。

077號店鋪位於整條街的最後一戶，也只有它的構造是磚瓦房，比起其他的土坯房要堅固很多。村落荒涼後的時日將它的外表磨損嚴重，導致看上去十分陳舊，但主體構造並未被破壞，還很牢固。

牆面白漆已經斑駁，露出內里紅磚的本色來，牆角還有野草，約摸拇指粗細，淡綠色在黃土灰石映襯下顯得生機勃勃。這株與村子氣場格格不入的野草更是有人保護，有用碎磚塊堆砌的迷你矮牆，旁邊插著個小鳥形狀的玻璃滴灌管，裡面裝有清水。

而房屋背後是幾乎將周圍都包裹起來的火光，能從房頂上直接看到正在夜空中舞動的火苗，熱浪如潮水般將人淹沒，試圖將身體中每個細胞都一起點燃。

脫掉外套，只穿著背心都覺得十分炎熱。他選擇直接奔向火焰所在，經驗告訴他此時屋裡一定沒人。

最先入眼是一片荒灘，無限延伸出去的平緩同地平線相接，沒有絲毫起伏或是遮擋。轉身向著熱源，是幾欲把天燒個窟窿出來的大火，紅金色的曲線努力向上衝去，似是誓要與月亮比比誰更亮。

辛夷已經可以感覺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因高溫開始發緊疼痛，汗液源源不斷地湧出打濕所有衣服，整個人像是被丟進了幹蒸房。

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火堆。自然元素以巨大形態出現在生活中往往帶著危險意味，可現在他只感覺到震撼，像是被眼前這火焰燒到了靈魂深處。

辛夷看到大火將自己周圍的世界照亮，火苗甚至遮住一部分月亮，黑煙似乎將那銀盤都已熏黑。他又很清楚的知道不論是頭頂的月還是遠處的荒原都沒有也不會被影響。只有現在站在這裡，站在火焰前的他被切實烘烤著。

或許是這情景過於罕見，辛夷感覺到自己在路上因厭惡產生的負面情緒與生理不適都隨汗液流走，只剩一個幹巴巴的肉身在享受著灼燒。

而火焰根部本該最亮最刺眼，但被一圈石牆遮擋住，在石牆正對房子的方向留有一個缺口，此時正有人站在缺口前，把牆外堆放的類似於包裹的東西一件件往火根處拋。

彎腰——拿起物件——丟進火中。那人像個被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幾個動作。他甚至沒有擦過汗。辛夷心中不禁生出一絲佩服來，同時很想知道這人到底是什麼感受。是被烤得太久已經完全不在乎了？還是說就是非常耐熱？

這位，應該就是宋不難了。他能夠確定。

他站在屋檐下，看眼前世界隨熱浪扭曲抖動，恍惚間竟覺得那人所在應當不是人間。但這感覺與鬼神無關，只是感慨，自己在荒原中能夠看到如此富有生命力的場面。

月的白在天空中很是寡淡，夜的黑在世界裡過於常見，它們與寂靜相伴容易叫人心生不滿，許多負面情緒都源自於它們帶來的壓抑。而眼下在寂靜中舞動的紅金怪物，用自己蓬勃的生命力點燃一切不滿，將所有壓抑變成灰燼灑入塵埃中。

這確實叫人心情激動，人類趨光喜熱的本能在此時被勾起，明知那裡危險卻抑制不住急切想要與它熔融。

辛夷對自己的控制力非常自信。他知道自己能夠無視身體的本能，並拒絕外界的誘惑。所以他穩穩站在原地靜靜地觀賞著，任由思緒翻湧內心躁動。

他現在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等那個人回到人間來。

時間帶來的風吹光了所有包裹的存在，那人動作戛然而止的時候，辛夷就知道火焰的生命已然走到頂峰，接下來便是一路下坡路。紅金怪物身材越來越矮小，濃煙消散不見，石牆變成無底洞將它吸回人間。

而同他一起等待怪物死亡的人在火焰馬上要消失時，從地上撿起根長長的棍子，伸進石牆中扒拉起來。攪動帶來的空氣讓怪物重新獲取到絲絲生機，它努力讓自己燃燒掉最後的生命，想要再博一把。

但時間沒給機會，只是將風吹入石牆內，將它的殘骸高高揚起，叫它順著風帶著不甘與遺憾四散在黑暗中，彷彿不曾來過。

那人也隨風回到人間，放下棍子向他所在走來。

來人很是狼狽。黑色捲髮黏在頭上，汗水混合紙灰沾了滿臉看不出皮膚顏色，擦汗的動作只叫那張臉髒得更上一層樓。淺灰色麻布短袖已經濕透，水滴順著衣擺隨步伐滴落在地，鞋子與褲腿上沾滿泥濘與黑灰，整個人像是個剛從地上打滾起來的乞兒。

他一定不可以坐在我車上！這是辛夷看到宋不難的第一反應。

眼前的人又臟又邋遢，可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卻在月下顯得很水很亮，像是一汪池水映照著星空，叫人心生歡喜。就是聲音不好聽。

「你誰啊？」因脫水而嘶啞的嗓子說出的字音都是幹裂的。辛夷收回審視的目光同他對上視線，說自己找宋不難。

「哦，我就是。先去屋裡吧。」這人也不客氣，先一步從屋子後門走進去，隨便指了個桌子給他，「先坐，我收拾下過來。飯在鍋里，要吃自助。」

說罷就看他轉身進了小隔間，很快傳來嘩啦啦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