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0日，土耳其，托爾巴勒小城。

雨水浸潤了整座小城，繞著公路中央的噴泉走過，巴士載著人擦著邊緩慢旋轉過中心的小噴泉，旁邊車站上等滿了人，有佝僂著背的蹣跚老者，也有天真無邪的孩童，同國內一樣，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忙碌而充實的。

從清晨開始，到日暮時分，永遠做不完的工作，以及永遠無法停歇的抱怨，就像是縈繞在每一個城市中的空氣，融合成一座城市獨有的氣味，但那種氣味是相似的，你總能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陌生的地點，嗅到相同的氣味。

「能把你的相機借我嗎？」方梧側頭，在清晨深橘色的陽光下，光芒被建築切割成長條狀，墜入他的眼中，深棕色的瞳孔明亮的彷彿倒入了金色的酒釀，讓曲辰不由自主的沉淪。

他略微失神片刻，將相機遞過去，「給。」

方梧接過，相機對準這個清晨升騰而起的小城氣息，鏡頭裡是生活所賦予的美好，最後鏡頭轉向了曲辰，那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像一個模特一樣，戴著遮陽鏡，坐在小店門口的座椅上，慵懶愜意。

「嘿，曲辰。」方梧朝他喊道。

曲辰疑惑的轉頭，方梧按下快門，他透過鏡頭與曲辰對視，呼吸纏繞上空氣，就在曲辰準備做些什麼時候的，方梧笑著把相機挪開，遞還給曲辰的時候說：「等會去哪裡？」

曲辰垂眸點著相機，一張張圖片翻看過去，「走走？」

「那太無聊了。」

「方梧。」曲辰忽然喊他，相機轉向方梧，小熒幕里可以看見方梧剛剛拍攝的照片，是曲辰坐在那裡閑適的模樣。

「嗯？」

「你剛剛在偷看我。」曲辰將遮陽鏡往下拉，挑眉凝視著他。

「......」方梧沒說話，他歪著腦袋，撇撇嘴，不否認也不承認。

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店家翹著腿正跟旁邊的人聊著天，幾個年輕人靠在牆壁上點著一根煙，穿著簡樸，清瘦高挑，大約二十齣頭的年紀，背著的包，是市裡大學統一發的，上面還印刻著學校的名字。

他們將原本一天的行程拉滿三天，旅途無聊又有趣，四處閑逛，看見了許多的人和事，小攤主和顧客爭執的時候，語速快的像首歌，噼里啪啦的說了一大堆，手舞足蹈的有來有回，方梧聽不懂卻覺得無比有趣。

圓頂的清、真寺從伊茲密爾一路過來，隨處可見，不是旅遊景區，不讓閑人進入，當地人對於信仰的虔誠讓方梧心生敬畏，他所居住的旅店老闆，一日五次的禮拜從未缺席。

方梧不信仰任何宗教，他對於信仰的理解也僅限於片面的『寄託』上面，因為他實在是不明白，信仰能給一個人帶來什麼樣的力量，也許現在能明白了一點，但也僅次於一點而已，也許只是年紀尚小，還沒有經歷太多的事情，以至於並不需要『寄託』什麼給虛無縹緲的事物。

走在路上的時候，方梧忽然伸手勾住了曲辰的手，就像一條寬廣深海中的魚，咬住了魚鉤，曲辰稍愣幾秒，快速反應過來，將他的手緊緊的握住，如同漁夫感知到了魚竿的重量，快速收竿，抓住那膽大妄為的魚。

「我們去吃麵包圈，」方梧踩在樹蔭遮蔽的水泥地上，「再配上一杯紅茶。」

「什麼奇怪的吃法。」曲辰把自己的遮陽鏡掛上方梧的鼻樑上，遮擋住他被陽光直射到眯起來的眼睛。

「我看旅店的老闆就是這樣吃的。」

「那首先，我們需要找到賣麵包圈的小攤。」曲辰把他身上的背包接過，背在自己的身上。

「慢慢走，總能找到。」方梧一身輕鬆，路過花店，駐足片刻，門口躺著一隻慵懶的貓咪，它正趴在門口閑置的植物架上打盹，可能昨晚出門幽會臨到清晨才匆忙回來，此時正是睡意昏沉的時候，有人靠近撫、摸，也沒有半點掙扎抵觸的跡象。

「這隻貓真懶。」方梧用手揉著它柔軟的毛髮，貓咪閑適的發出舒服的咕嚕聲，他扭頭望著站在自己身後的曲辰，笑容明媚，似乎這句話說的不是貓咪而是今天早上賴床不起的他。

「但也許，它只是因為思慮而睡的太晚呢。」

「一隻貓而已，能有什麼思慮？」方梧站起來，趁著陽光還沒有關照這裡，他直視曲辰的眼睛，試圖在裡面尋找出同自己如出一轍的憂慮。

「貓，它也有自己的煩惱。」曲辰想要幫他把遮陽鏡戴好，卻被方梧躲開，那人凝視了他良久，忽然唇角勾起，自己把遮陽鏡戴好，轉身朝前走去，在街道拐角的地方，看見了買芝麻麵包圈的小攤，攤主正悠閑的靠在一旁，同旁人聊天。

方梧用蹩腳的當地語言跟攤主溝通，曲辰就在旁邊帶著笑意的看著，他的眼睛從一開始便鎖定在方梧的身上，那是一種旁人都無法忽視的視線，帶著澎湃的情愫，剋制又瘋狂的在眼底掙扎。

口袋裡的電話突兀的響起，驚擾他紛亂的雜念。

「我去接個電話。」曲辰握著手機，歉意的笑了笑，將那股不顧一切的衝動咽下，在看到來電顯示的人名後，忽然騰升的衝動變成被攪亂的池水，泛起破碎的無法拾起的漣漪。

攤主和方梧的視線一併隨著曲辰的走動，停留在樹蔭之下。

「你和那位朋友，是伴侶關係？」攤主忽然問道。

方梧愣了一下，歪著腦袋，不言語，卻笑的粲然。

「祝福你們。」攤主瞭然，笑著祝福。

「謝謝。」方梧扭頭去看曲辰，手裡拿著裝著麵包圈的袋子，「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他對著攤主說道，隨後緩步朝曲辰走去，在距離他還有幾步之遙時停住，他們站在同一片陰影里，卻又像是隔著山海，相對無言。

電話掛斷後，曲辰朝他走來。

「誰的電話？」

「我媽媽的。」曲辰說道。

「阿姨說什麼了？」他們往回走，打算找家店吃點東西。

「就問問近況，沒什麼。」

「哦。」方梧挑眉。

「你剛剛跟他聊什麼？」有車子過來，曲辰將方梧拉的離自己近一些。

「跟誰？」方梧明知故問道。

「就那個攤主。」曲辰說，「聊的那麼開心。」

「也沒什麼。」方梧說，「他就是問我們是不是戀人。」

曲辰沒有說話，心臟漏了一拍，忽然因為這一句話，緊張了起來。

「很奇怪吧？」方梧說。

「......」曲辰沉默了一下，「嗯，是有些奇怪。」他的聲音有點輕，就像是學生時代踩在梧桐樹葉上一樣，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到藏於底下的秘密。

「那你怎麼回答的？」曲辰問。

「我說，」方梧說，「我們只是朋友。」

他視線從路邊毫無情緒的影子身上收回，轉向身邊這個俊朗的男人，問道，「我們只是朋友，不是麼？我沒有說錯吧。」

「對。」曲辰雙手揣入口袋，目光落在遠處不知名的角落裡，看不出情緒，「你沒有說錯。」

方梧望著托爾巴勒的街道，這是他們在這個小城的最後一天，明天將啟程前往艾登，行李已經收拾妥當了，只留下日常的必需品和換洗的衣物在外面，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和他們擦肩而過，在彼此都相對陌生的軀殼裡，誰也不知道裡面有著什麼樣的秘密和過往，也許悲傷，也許歡樂，酸甜苦辣的像是打翻了的調味盤，各種味道混在在一塊，糅雜成獨屬於個人的人生味道。

其實當時的他什麼也沒說，而那些想說話，就像一顆從樹上掉落的果子，即將在地上腐爛。